獨家對話劉亮程:現(xiàn)實之樹與文學之夢
漫步于上海街頭,悶熱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前一日下午,作家劉亮程從新疆抵達上海,此時這座城市正迎來今年梅雨季的最后一場大雨。
劉亮程感慨道:“這樣的雨要是下在我們那兒,農作物就有福了?!边@個時節(jié),在他居住的村莊,地里的麥子正處于灌漿、抽穗階段。
寥寥數(shù)語,讓眼前這位新疆作家與《一個人的村莊》里的“我”形象重合。
此次來上海,劉亮程是為參加新作《長命》在《收獲》的首發(fā)活動。這部作品是他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即將由譯林出版社推出單行本。
上海與新疆存在兩小時時差。抵達當晚,他仍按新疆時間入睡,早上卻要按上海時間醒來。他略帶疲憊地說:“沒辦法,天亮了,你得跟著它走?!辈贿^隨后語氣歡快起來,“但我只在這住兩天就回去,我還得回村生活?!?/p>

劉亮程在上海朵云書院戲劇店接受澎湃新聞·文學花邊獨家專訪。攝影:周澤洋
“我只銘記快樂的事”
1962年,劉亮程出生于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小村莊。30歲時,他辭去沙灣縣城郊鄉(xiāng)農機管理員的工作,前往烏魯木齊打工。
那時的劉亮程迷茫又困惑,看不到未來的方向。當時農機站僅三人,他擔任會計,站長只比他大幾歲。他盤算著,按此工作下去,60歲才可能當上站長,于是他毅然前往烏魯木齊一家報社打工,閑暇時寫散文,并憑借拉廣告的提成在烏魯木齊購置了首套房產。
40歲前,他創(chuàng)作出成名作《一個人的村莊》,這部散文引起了廣泛關注。他表示:“對我而言,寫完就結束了,仿佛那一本書耗盡了我一生的散文創(chuàng)作。”此后,他開始嘗試寫小說,但處于迷茫期,“因為寫作在當時無法維持生計,我還得從事其他工作。”
他曾嘗試創(chuàng)業(yè),2003年,他用《一個人的村莊》的六萬稿費與朋友合開了名為“一個人的村莊”的酒吧,然而酒吧僅經營半年便倒閉。談及此事,劉亮程忍不住大笑:“我常忘掉人生中的失敗,只記住快樂的事?!?/p>
能讓劉亮程快樂的事眾多,如打牌、喝酒、游玩和勞動。在村里,打鐵、鋸木、壘墻、編織等手藝活他都得心應手。因父親是中醫(yī),他兒時還學會了把脈,時常翻閱家中醫(yī)書。他認為書中藏著自己未來可能患的病及所需的藥方。
他說:“寫作于我并非職業(yè),而是階段性的事?!钡蟀肷^去,寫作從未間斷,“若一件事多年未停,那便是你必須去做的事?!?/p>

作家劉亮程與澎湃新聞記者在上海Citywalk。攝影:李思潔
“現(xiàn)實中的依靠之樹”
50歲時,劉亮程回歸鄉(xiāng)村。
他在新疆木壘英格堡鄉(xiāng)邂逅菜籽溝村,這個村莊給他一種到了時間盡頭的感覺,人們住舊了房子,房子也住老了人。但他鐘情于這份“老”與“舊”,于是帶著家人在此安家,并將村里一所六七十年的老學校改建成木壘書院。書院院子寬敞,夜晚無燈,繁星滿天。
他喜愛這個地方,寫作受阻時,他會停下,回歸現(xiàn)實。他會拿起鋸子鋸木,或在樹下乘涼。他想到筆下的樹在文字中生長,而現(xiàn)實中也有樹可依靠,這讓他不至于陷入虛無。
正是在這個地方,劉亮程創(chuàng)作了三部意義重大的長篇小說:《捎話》、獲茅盾文學獎的《本巴》以及新作《長命》。
他說:“在這,我的小說走向成熟。若住在城市,我可能更關注眼前;住在村里,我會關注遙遠的過去?!?/p>


新疆木壘英格堡鄉(xiāng)菜籽溝后山 攝影:羅昕
新作《長命》的故事原型源于菜籽溝。他說:“我一般不與村里人交往,但我夫人喜歡。她常和村里同齡婦女一起拍抖音,她們愛講故事,能把家里事說得詳盡?!庇幸淮畏蛉烁嬷?,有家人祖墳被水沖開,沖出一本家譜,原來他們老家130多年前遭滅族,僅一母親帶小男孩逃出,如今在這繁衍成家族。
這樣的故事扣人心弦,但對劉亮程而言只是家族故事。他將其銘記于心,直至腦海中浮現(xiàn)出能看見靈魂世界的神婆,他便知道這部小說已成熟。
他認為:“人世有兩層,一層是活人,一層是另一個世界以某種方式存在的祖先,他們支撐著我們?!?/p>

新作《長命》首發(fā)于《收獲》2025年第三期
“老家牽掛著每一個子孫”
祖先,是劉亮程對生命的理解。
1960年,他的父母因饑荒從甘肅來到新疆,父親早逝,葬于瑪納斯河旁。劉亮程原以為甘肅老家與自己無關,直至2000年陪母親回去。
他回憶道:“那是母親離開甘肅40多年后首次回去?!痹谑迨逡龑?,他給劉氏先祖上香、磕頭。印象最深的是上墳時,叔叔指著爺爺和父親的墳,還說后面空地是留給他的。
聽到這話,劉亮程內心震動,他說:“老家用祖墳、家譜等方式,牽掛著每一個子孫,從根源上連接起人的生命與祖先、子孫的生命?!?/p>

劉亮程作品(部分)
他也注意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現(xiàn)在年輕人對祖先、宗族的觀念淡薄,但至少我這一代人與幾千年來的祖先秉持著傳宗接代的活法。”
他認為,“我從哪來,到哪去”是西方哲學問題,中國人清楚自己來自祖先、歸于祖先,而“我是誰”的答案是在生命鏈條中的角色,文化已安排好今生來世。
劉亮程表示,年輕時他對生兒育女并無執(zhí)念,只有一個女兒。女兒考上大學后在北京生活,有時會把外孫女送來。他說:“我對外孫女很有耐心,或許是彌補對女兒陪伴的缺失?!?/p>
“60歲方懂命的真諦”
和其他村莊一樣,菜籽溝老人居多,村里似乎只有喪事。
當被問及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是否害怕變老時,他表示不會。他60歲,村里還有80、90歲的老人,他母親86歲身體仍硬朗且會畫畫。他說:“看到他們還在勞作,就覺得生命有希望?!?/p>
年輕時,他曾恐懼年齡,因父親37歲離世,沒有老年。而如今他活得比父親久,有了成為父親的感覺。
他覺得,每一年、每一天都是生命的安全島?;畹?0歲就有望活到40歲,看到80歲老人,他替他們感到幸福,生命并非越老越可怕,而是越老越幸福。
那他現(xiàn)在會恐懼嗎?他說:“住在鄉(xiāng)下大院,半夜醒來聽到動靜,會有所想象。小時候覺得聲音里有人,長大后知道是風吹樹葉、貓狗走動,老了又覺得聲音里或許真有東西?!?/p>
這樣的聲音被寫入《長命》。他說,《長命》是他60歲才能寫出的作品,“到了這個年齡,才懂命的含義,能感受到一些東西在逼近,能聽到來自生命深處、祖先和生命文化的召喚?!?/p>

劉亮程在朵云戲劇書店。攝影:周澤洋
“文學守護消逝的世界”
這些年,夢是劉亮程寫作的主題。
從小到大,他常夢到被追逐,夢中常感害怕,筆下文字也營造著一場場夢。

劉亮程在菜籽溝。攝影:羅昕
他說:“文學寫作是做夢的藝術,當一種生活即將成為夢,文學寫作便開始。文學面對的是消失的世界、人類的往事,寫作者要喚起曾經的世界,重新體驗。”
寫作時,他走進空的世界,賦予人物靈魂和命運,尊重每一個生命。他認為復活人物要給予其尊嚴,讓他們莊重地度過一生。
他覺得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是,不甘于生活“就這樣”,文學要“再來一次”。他想在有生之年,為自己和眾生創(chuàng)造回歸、再生、永生的道路。
他說:“文學是給現(xiàn)實續(xù)命,作家為自己寫作,心中的情感會融入文字,文字是靈魂的模樣,無需修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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