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張偉自選文存》的序。下面這張圖展示的是張偉在“巴洛斯”咖啡館看陳子善寫字。

今年夏天上?？釤犭y耐。上個月在炎熱中去見朋友，路過上海南浦大橋畔的“巴洛斯咖啡”，往事涌上心頭，我不禁回憶起四年多前和張偉兄、王金聲兄等在“巴洛斯”定期相聚的情景。當時，在張偉兄的熱情提議下，我開始用毛筆抄寫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經(jīng)典詩文，抄寫地點就在“巴洛斯”。每次相聚，張偉兄都會放下自己的研究工作，親自來“監(jiān)督”我書寫。這項抄寫工作持續(xù)了半年多，促成了2021年9月在上海朵云軒舉辦的“雅言薈萃：陳子善教授手錄新文學經(jīng)典墨跡展”。要是沒有張偉兄的不斷督促，這個被認為開風氣之先的別致毛筆字展覽根本無法完成。如今，“巴洛斯咖啡”已改頭換面，張偉兄也離開我們兩年多了。

據(jù)張偉兄生前回憶，他1980年7月進入上海圖書館徐家匯藏書樓工作，那我倆應(yīng)該是在該年下半年結(jié)識的。具體時間早已記不清，畢竟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是徐家匯藏書樓的?？?，幾乎每周都去查閱民國時期的報刊。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有些人相識很早，卻只是泛泛之交，而我和張偉兄一見如故，十分投緣。相識后，我每次去藏書樓，都會先和他打個招呼、聊上幾句，再去索書查閱。后來，我還參觀過他在藏書樓二樓的工作室。我發(fā)現(xiàn)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興趣日益濃厚，工作之余沉浸在舊報刊中，見識越來越廣，我們的共同話題也越來越多?；ハ鄮兔I書、交換資料更是常有的事。

那時我的研究重心從注釋魯迅書信，擴展到研究郁達夫、周作人、梁實秋、張愛玲等。這些研究一直得到張偉兄熱情及時的幫助，他總是有求必應(yīng)。這在本書收錄的長文《子善和我——一些信札串聯(lián)起的回憶》中有生動詳細的體現(xiàn)，我再摘錄三封當時寄給他的明信片為證。

張偉兄：

復印件收到，非常感謝！費用之后當面給您。

我很想和李老見面請教。您已見過李老，能否告知他在金山的具體住址？或者您去信通知李老，等他到上海后確定時間和地點，我去拜訪他?！也恢览罾系缴虾：笞≡谀睦?，沒辦法直接找他。也可以由您來聯(lián)系安排和李老見面?？傊萃辛耍?/p>

您的大作（介紹《病夫》）還沒找到發(fā)表的地方。

辭典條目一事容后再商量。我病還沒好全。

子善

這封信寫于1986年8月14日。信中主要說的是文壇前輩、后期創(chuàng)造社成員李一氓先生到上海休養(yǎng)，他曾為我編的潘漢年早期文學作品集《犧牲者》作序，我很想去拜訪請教，所以托見過李老的張偉兄幫忙。后來，我真的和從金山回到上海的李老見了面、合了影，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分手時忘了一件事：潘漢年那篇《新評論》上的通信，如果來得及，周四下午見面時給我一份復印件（如果來不及，能不能破例一次？）

煩請盡快打聽南京路總館藏的《亦報》《大報》能否查閱并告知我。非常感謝！

子善 8.26

這封信寫于1986年8月26日，可見當時我們聯(lián)系十分頻繁。我一方面繼續(xù)為潘漢年的《犧牲者》查找新資料，另一方面詢問如何查找1950年代初的上海《亦報》《大報》，開始搜集周作人集外文，這一切都離不開張偉兄的密切配合。

十分抱歉。我去蘇州出差，昨天剛回來，郭沫若的文章還沒寫完，請再等幾天。

編“獅吼社作品選”的事，已和錢先生當面談過，他原則上同意了，具體事宜再商議。這套書已出版的幾種我已找到，之后當面給您。

有件急事。1933年10月15日《文藝》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了現(xiàn)代文藝研究社的《征求社員》和一篇《后記》，煩請您明天上班時從這兩篇文章中摘錄一些主要內(nèi)容，立即寄給我，希望明天下午或后天上午能收到。

子善 11.27晨

這封信寫于1986年11月27日。信中告知張偉兄，邀請他編獅吼社作品選一事，已得到“中國新文學社團流派叢書”主編錢谷融先生的批準。這是張偉兄繼《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翻譯卷》（施蟄存先生主編，張偉兄為兩位副主編之一）、《繆崇群散文選集》之后所編的第三種近現(xiàn)代文學選本。這部《花一般的罪惡：獅吼社作品、評論資料選》于2002年1月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我們一次雖歷時長久但頗為成功的合作，也是這套社團流派研究叢書中唯一非高校研究人員編選的成果。

張偉和陳子善為他倆編輯的《海派》創(chuàng)刊號簽名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后來我投入較多精力研究張愛玲，張偉兄給予了大力支持。張愛玲成名后，1944年3月發(fā)表了《存稿》（后收入散文集《流言》），文中回憶“中學快畢業(yè)時，在校刊上發(fā)表了兩篇新文藝腔很重的小說《?！放c《霸王別姬》”，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張愛玲就讀于上海圣瑪利亞女中，我從她中學老師汪宏聲的回憶文中得知她曾在該校的中文小刊《國光》上發(fā)表了《霸王別姬》。我想從《國光》入手尋找張愛玲中學時期的習作，但不知道去哪里找《國光》。我先去了已并入上海市第三女中的圣瑪利亞女校，沒想到對方不對外開放。我失望而歸后，突然想到問問張偉兄，他說：我們這里就有《國光》，你隨時來看。我立刻趕到徐家匯藏書樓，收獲頗豐。所以，如果沒有張偉兄的提示和幫助，這批張愛玲中學習作可能要晚好些年才會被發(fā)現(xiàn)。

張偉兄對我張愛玲研究的支持遠不止于此。他還送過我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太太萬歲》上映的說明書。我主編《現(xiàn)代中文學刊》后，有一次閑聊，他笑著說：老兄寫了不少研究張愛玲的文章，我最近看到一批與張愛玲有關(guān)的照片，也能寫一篇了。我自然十分歡迎。收到他這篇題為“導演?；∵z物中幾幀圖像釋讀：關(guān)于張愛玲及文華影業(yè)公司”的長文后，我不禁拍案叫絕。這是一篇研究張愛玲抗戰(zhàn)勝利后轉(zhuǎn)向電影編劇的力作，填補了張愛玲研究的空白，還開啟了從圖像切入研究張愛玲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新方向。我馬上將其發(fā)表在2019年10月《現(xiàn)代中文學刊》第5期。張偉兄的這篇文章為《學刊》增添了光彩。

張偉、陳子善、周立民在《不為人知的張愛玲》發(fā)布會上

張偉兄為《現(xiàn)代中文學刊》增光的事不止這一件。2015年6月至2020年2月的《學刊》連載了他發(fā)掘整理的現(xiàn)代作家傅彥長1927、1929、1930和1932至1933年的日記。傅彥長的這部日記時間跨度長、內(nèi)容豐富，涵蓋了他的飲食起居、讀書觀影、寫作經(jīng)歷、文壇交游等，對研究1930年代的上海文人和海派文學演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正如張偉兄所說，傅這部日記“為觀察當時社會和文人生活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傅彥長日記》的連載，讓《學刊》獲得了更多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同仁的關(guān)注。

現(xiàn)在該談?wù)剰垈バ诌@部自選文存了。張偉兄去世后，他的兒子舒萌在他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這部書稿的目錄和大致編好的書稿，由此可知這是張偉兄生前自己編定的自選集，十分珍貴。這部文存經(jīng)過整理，終于要和讀者見面了，可惜張偉兄已無法親眼看到。

《張偉自選文存》分為“滬上年華：上海近代都市人文記憶”“紙韻悠長：近代文人文學考察紀略”和“光影傳奇：上海近代影人影事隨筆”三輯四大卷。張偉兄自1985年10月在《抗戰(zhàn)文藝研究》上發(fā)表《呈獻了血和生命的天虛》后，筆耕不輟，著編不斷，還曾和我合作發(fā)表對郭沫若集外文的考證。他從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起步，不局限于此，而是不斷拓寬學術(shù)視野，開拓研究領(lǐng)域，引領(lǐng)新的學術(shù)潮流。從近現(xiàn)代文學到電影戲劇，從小校場年畫到土山灣歷史，還有雜志、副刊、日記、書信、手稿、字畫等，張偉兄都有涉獵，不斷有新發(fā)現(xiàn)，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我看來，這部四大卷的文存集中展示了張偉兄持續(xù)的學術(shù)追求和輝煌的成果，其中不少佳作我重讀仍深受啟發(fā)。我認為，凡是研究上海近現(xiàn)代文學史、電影史、美術(shù)史、城市史和整個上海近代以來文化史的人，都應(yīng)該認真讀一讀。

《張偉自選文存》中有一篇張偉兄回憶與我交往的長文，看似與全書體例不太相符，仔細一想，才明白張偉兄除了回顧我們的交往，還有更深的用意。此文著重介紹了我們走訪改革開放后還健在的海上文壇前輩，請他們以當事人的身份在自己當年主編的文學刊物創(chuàng)刊號上題詞這件事。這是張偉兄了不起的創(chuàng)意，對搶救文學史料意義重大。所以他把此文編入書中，以這個例子提醒讀者：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要重視第一手文學史料，不能以假亂真、以偏概全?！段拇妗分羞€有很多這樣的啟示，有待讀者細細體會。

我比張偉兄大八歲，承蒙他看得起，他的第一本著作《滬瀆舊影》（2002年7月上海辭書出版社初版）是我寫的序。后來他的《近代日記書信叢考》（2019年9月上海大學出版社初版）、他編的葉靈鳳著《書淫艷異錄》（2013年1月福建教育出版社初版）的序也都是我寫的。我大概是為他寫序最多的人，這也體現(xiàn)了我們友誼的深厚和長久?！稄垈プ赃x文存》本應(yīng)由他自己寫序，好好回顧一下自己的學術(shù)歷程。然而，他已離世，作為老友，我義不容辭，寫下此文，深切懷念這位學術(shù)摯友。而我在張偉兄生前竟沒請他為我的著編寫一篇序，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2025年9月27日急就于海上梅川書舍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版權(quán)歸原創(chuàng)者所有，如需轉(zhuǎn)載請在文中注明來源及作者名字。

免責聲明：本文系轉(zhuǎn)載編輯文章，僅作分享之用。如分享內(nèi)容、圖片侵犯到您的版權(quán)或非授權(quán)發(fā)布，請及時與我們聯(lián)系進行審核處理或刪除，您可以發(fā)送材料至郵箱：service@tojo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