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丨芒種故事（微信號：mangzhonggushi）

作者丨金斌

編輯丨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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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烏生活了6年之后，扎卡利亞終于要回敘利亞了。

他的老板，敘利亞商人艾曼達準備了300萬人民幣，打算在阿勒頗建一座工廠，生產(chǎn)建筑裝修材料。在中國訂購的生產(chǎn)設備這兩天已經(jīng)運到港口，等候船期。

這是一件大事。

敘利亞經(jīng)歷了多年戰(zhàn)亂，許多房屋被炸毀，重建迫在眉睫。

同樣來自阿勒頗的巴塞爾，靠著在淘寶上銷售敘利亞古皂，在義烏扎下根來。從去年開始，巴塞爾在中國四處奔走，為國內(nèi)的客戶尋找物美價廉的各種物資。他的通訊錄中，收藏著上千個中國工廠的聯(lián)系電話。

在義烏背井離鄉(xiāng)多年的中東客商們，一個一個地已經(jīng)“富了起來”，這一次，“我們要幫國家重建了?！卑腿麪栒f。

應許之地

2014年，敘利亞危機一觸即發(fā)。

23歲的扎卡利亞本來打算跟著伙伴們，一塊兒去歐洲，但臨行前他聽到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消息，許多人滯留在了土耳其邊境，顯然歐洲人并不歡迎他們。

猶豫不決時，在義烏做生意的叔叔向他拋去橄欖枝，讓他前往中國幫忙打理生意，還替他申請了義烏本地的職業(yè)技術學院，學習中文交流。

“來吧，這里你會很安全。”叔叔的留言最終打動了他。

初到義烏，扎卡利亞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那些穿著白色長袍的阿拉伯男子，寫滿熟悉語言的菜單，煎餅、烤肉和大米面糊，都讓他總以為自己還在故鄉(xiāng)阿勒頗，甚至出現(xiàn)在身邊的服務員，也跟他長得有八分像。

但當他望向窗外來往的人流，這座毫不掩蓋自己勃勃生命力的城市，又給了他一種真實的陌生感。

這個便捷又廉價的小商品王國，他很容易就從同胞嘴里探聽到關于這座城市的各種信息。

這是一座不斷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奇跡的地方，這些奇跡隱身于發(fā)夾、拉鏈等細小物件，藏匿于每一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

他去了城北那座占地幾百萬平方米的小商品市場，“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苦難，我覺得來對地方了，我?guī)缀趺刻於既ツ莻€市場，我想把所有地方都逛一圈，但后來有一個伊拉克人跟我說，他來兩年了，還沒有完全看過來，所以我也放棄了。”

義烏的商業(yè)氛圍太過強大，以至于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來到這里之后，都會不約而同地暫時拋掉苦難的過往，奮不顧身地開始“淘金”。

艾曼達剛剛把辦公室從6樓搬到了16樓，窗外的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一覽無余。

他已經(jīng)是一個成功的商人。20多年前，當他來到義烏時，這個城市還沒有如今這般規(guī)模，路很窄，人很少，整個義烏最好的酒店是紅樓賓館，只有六七層樓高。那時候為了吸引外國客商，紅樓賓館專門修建了一個月亮形的門楣，上面還涂上了阿拉伯世界流行的綠漆。

艾曼達就住在紅樓賓館，開了一個貿(mào)易公司，將服裝、日用品、玩具、文具、甚至五金，在義烏采購后，往國內(nèi)、往中東各國賣。

后來，伊拉克、巴勒斯坦、敘利亞、也門陸續(xù)發(fā)生戰(zhàn)爭，他的貿(mào)易生意就越來越難了。有一段時間波斯灣被封鎖，航運中斷，艾曼達的十幾個貨柜滯留在碼頭，虧得一塌糊涂。

但他不想回國。

在中國朋友的眼里，他是逃離戰(zhàn)亂來到義烏的，是難民，不管他怎么解釋都沒用。只要遇上新朋友，對方總是會一臉關切地問東問西：房子被炸了嗎？流離失所了嗎？有人吃不上飯嗎？親人朋友遭遇不測了嗎？

“我不是難民，在義烏的，都是商人。”艾曼達每次都這么回答他們。

無家可歸

他們不是難民，但如果你問他們，是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多半會沖你默默點頭。

與一百萬安居樂業(yè)的義烏人相比，這些來自中東的外國人，絕大多數(shù)人的家鄉(xiāng)，都遭遇了戰(zhàn)爭。從2001年開始，伊拉克、敘利亞、利比亞接連陷入戰(zhàn)亂，現(xiàn)在的中東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可能隨時被拉入戰(zhàn)爭，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

你給他一瓶朗姆酒，誰都能講出一段故事。

伊拉克商人侯賽因還是一個孩子時，就知道家族的長輩們會帶著樣品到義烏尋找供應商。因此，受此影響，侯賽因中學畢業(yè)就幫助家里處理跨國生意，并在2003年跟著父親到了中國，輾轉(zhuǎn)了廣州、上海，最后到了義烏。

但很快戰(zhàn)爭爆發(fā)，國際貿(mào)易首當其沖，侯賽因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在一次襲擊中，他的一位叔父被倒塌的房屋砸中，沒能救回來。

當時的侯賽因歸心似箭，卻被父親一通電話攔下來，“做生意，首先要保證自己安全，暫時留在義烏?！蹦嵌螘r間，他每天都去最熟悉的阿拉伯餐廳，跟人打聽國內(nèi)的消息，卻沒想到首都很快陷落，“所有人都不說話，餐廳老板跪在了地上……”

他們知道自己無家可歸了。

40多歲的阿里就是在那段時間，關閉了經(jīng)營多年的制衣廠，帶著一家四口，逃離了巴格達，舉家遷往義烏。他和妻子有兩個兒子，離開時妻子已有身孕，在義烏生下了小女兒阿蘭。

阿里當時在義烏還有一個制衣廠，租了本地人一棟五層的小房子，一二兩層是流水線，三層自己一家人住，四層用來出租給另一個伊拉克商人，頂樓住的則是房東。

工廠生產(chǎn)的服裝，本來都是銷往伊拉克的，但是因為戰(zhàn)爭，兩個大客戶失去了聯(lián)系，阿里不得不砍掉了一半的生產(chǎn)線，然后將積壓的庫存當尾貨按重量處理了。

“幾乎沒周轉(zhuǎn)資金了，向別人借，大家都沒錢，其實那時候大家都想攢點錢，總會有用的著的地方，就怕萬一要用錢?！弊钇D難的時刻，紹興的布料供應商幫他從中牽線，接到了寧波一個本土大廠的散單，這才幫阿里度過了難關，“當時我的廠還能維持兩三個月的支出，不然就要關門了，肯定會被房東趕出去，在義烏流落街頭?！?/span>

他連說不敢想。

但是，噩耗依然不斷從國內(nèi)傳來。

阿里的其中一個大客戶死于巴格達郊外的一起汽車爆炸，扎卡利亞的發(fā)小，在戰(zhàn)亂中被導彈炸死；次年，他的鄰居一家，在轉(zhuǎn)移途中，也慘遭不幸了。

巴塞爾的妹妹每次在深夜聽到轟炸聲，就會抱著年幼的孩子跑出樓房，跑到空曠的地方躲避。一天深夜，巴塞爾的母親痛苦地告訴他，舅舅的兒子被一枚炸彈扔中，被炸身亡。這已經(jīng)是他舅舅在戰(zhàn)火中失去的第二個兒子。

“他掛下電話，什么話都沒說，后來也沒有再提起這個事?！卑腿麪柕钠拮诱f，她能感受到那種巨大的打擊，“他們每時每刻都生活在這種陰影當中?！?/span>

不只是避難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義烏成了這些商人的避風港，也成了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義烏還原故鄉(xiāng)的生活。

從義烏城北路離開時一路往南，到賓王公園，約莫一個小時路程的這條路輻射的范圍內(nèi)，慢慢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阿拉伯世界”。

金碧輝煌的餐廳里，有來自土耳其的年輕服務生，給你端上一碟薄荷飄香的土耳其紅茶。用阿拉伯文當招牌的埃及小店占據(jù)著拐角處，賣的碎肉餡餅連名字都懶得取，卻風味極佳。一家敘利亞燒烤店里做得都是中東男子，要是肉質(zhì)烤得滿意，他們一定不會吝嗇自己的贊美。

還有鼓鼓的大餅，配著剛剛出爐的脆皮奶酪，一個光頭廚師在大顆核桃塞進剁好的肉餅里面，烤盤在火上“滋滋”地響。

阿拉伯水煙在這里是硬通貨，中東客商以此與家鄉(xiāng)保持著情感聯(lián)系。

時間久了，大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的感覺。

對外國移民來說，義烏提供了在廉價制造業(yè)創(chuàng)造財富的機會，也為“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了避風港。

這些年，巴塞爾通過淘寶，每年都能賣出一萬多塊敘利亞古皂，如果算上其他渠道的銷售，足以讓他和家人衣食無憂。艾曼達是義烏生意場上的老手，他每年要向中東和歐洲發(fā)送大概100個集裝箱，每箱貨的價值大約在50萬人民幣左右。

但這并非全部。

隨著重建陸續(xù)啟動，陸續(xù)有人接到來自中東的“代購”或者“遠程看貨”的需求。

前不久，巴塞爾接到一個代購的訂單，敘利亞的一個客戶需要一批錘子。他知道這批貨是用在工地上的，這讓他很興奮。他在國際商貿(mào)城熟門熟路，很快就鎖定了目標。在檔口，巴塞爾左右手各拿一個錘子，連砸?guī)紫?，連價格都不問，就下了訂單。這已經(jīng)是今年他發(fā)往國內(nèi)的第三批錘子了。

“中國產(chǎn)品價格便宜，質(zhì)量也好，而且服務也好，下了訂單后，如果有需要，檔口老板娘會幫你把各種手續(xù)全搞定，特別方便?！闭f著話，他一手指了指商貿(mào)城的一塊宣傳板：“只要告訴我們你想要什么產(chǎn)品，剩余的事情我們搞定，你就在家等收貨?！?/span>

“現(xiàn)在很多國內(nèi)的客戶要讓我們在中國幫忙采購物資?！卑腿麪栒f，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應付淘寶店的生意，只能讓妻子去接手，他自己在浙江各地轉(zhuǎn)。上半年他發(fā)過一批小五金，直接從阿里巴巴上進的貨，金華武義產(chǎn)地，能拿到更低的價格。

過去一年，他奔走在浙江各地的建材市場和工廠，在阿里巴巴上，在淘寶上，哪里能找到物美價廉的貨物，他就去哪里，管材、板材、水電器材、通信設備等等，只要是和重建相關的物資，他都有涉足。他會將中國產(chǎn)的建材物資整裝發(fā)回祖國，幫助那里的人們重建家園。

“我們向往和平，中國是我們的榜樣，我在義烏有非常多的同胞，大家都覺得現(xiàn)在自己需要去做點什么了?！?/span>

巴塞爾說，他很喜歡義烏，因為自己的故鄉(xiāng)，敘利亞的阿勒頗，曾經(jīng)也是一座像義烏那樣繁華的城市。“有人把它毀了，現(xiàn)在我們要讓它重新站起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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