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橋位于城南，如今橋已消失，僅留下地名。過去老城東西兩側(cè)有水環(huán)繞，西水叫“桐溪”，東水叫“清水”。清水向南穿城，流經(jīng)縣衙、文廟，因文廟奉孔且是縣庠所在，“清水”又被稱為“泗水”。清水流到城南老街，在南門匯入大河，明清老地圖標(biāo)注此處為“清水塥”?！败蓖ā案簟?，指河流受阻或水量減少形成的沙地、沙磧，老城中叫“塥”的地方不少。清水匯入口水面變寬形成淺灘，就是“清水塥”，“泗水橋”故址大概就在附近。

“泗水橋”仍活在居民口中，是因為附近種植的水芹。水芹適合種在淺水田，沙土相雜、肥力適中的土壤最佳?！般羲畼颉鼻鄄松L環(huán)境絕佳，芹菜田由北向南略傾，坡勢和緩，山頭流來的活水滲入地下形成暗流，滋養(yǎng)著芹菜根部。這里的土壤是“沙灰泥”，土層松軟，富含營養(yǎng)礦物，菜農(nóng)稱其為“香灰泥”。受此獨特水土滋養(yǎng)，泗水橋水芹營養(yǎng)美味，是地方名特產(chǎn)?，F(xiàn)采的水芹葉綠干肥，根白須細。摘凈老葉、洗凈根須，與香干、千張、肉絲一起翻炒，出鍋后清香水嫩，滿嘴回甘。

小時候家里條件差，芹菜價格便宜，成了餐桌上的常客。那時城里沒有正規(guī)菜市場，城郊農(nóng)民每天早上沿街叫賣時令蔬菜等。南門老街早市很熱鬧，除了賣菜的，還有各種小吃攤販。水芹是四季菜，冬春之際味道最好，在菜場常見且價格低廉。爸爸總等中午快下市才去買菜，想撿便宜，但買到的多是蔫菜。好在爸爸廚藝好，能讓我們多吃兩碗飯。那時“下飯”是菜肴主要功能，水芹清脆爽口，是理想的下飯菜?，F(xiàn)在生活好了，芹菜葉子一般扔掉，那時我們只摘掉發(fā)黃枯老的部分。

揀水芹讓我想起大姑。大姑寡居在老宅，靠五保戶救濟金生活。她是舊時代大家閨秀，有過孩子但早夭。她雖領(lǐng)救濟，過日子卻比我們家闊綽，常請我們吃蔥油澆面，還習(xí)慣配一盤香干水芹。大姑揀水芹很講究，葉子只留菜叉口幾粒小嫩芽，菜桿也摘掉大半，一斤多水芹經(jīng)她挑揀，能吃的不到三兩。爸爸買菜回來，大姑總熱心幫忙揀菜，這讓爸爸苦惱。奶奶看到大姑揀好的菜直搖頭，說她還不改大小姐架子。

大姑應(yīng)叫我奶奶小媽，她和奶奶年紀相仿。當(dāng)年爺爺家大業(yè)大，娶了三房，我奶奶是小房，與爺爺年齡相差大。爸爸不到三歲時爺爺去世，家族矛盾爆發(fā)，大房、二房把奶奶趕了出來。

小腳奶奶帶著爸爸、伯伯、叔叔搬到老城城郊，靠幫工、洗衣、做小買賣艱難生活。爸爸童年和少年很辛苦，賣過瓦罐、做過學(xué)徒、給算命瞎子做過牽手。有次他挑瓦罐去南門大街賣，經(jīng)過泗水橋時瓦罐摔破，嚇得不敢回家。而大房家孩子生活優(yōu)渥，大姑自小生活富足，出嫁到大戶人家。她常念叨夫家房子長廊曲徑，院中能開車跑馬，下人站成一排，這些是奶奶和爸爸不敢想的。

禍福相依，奶奶這一房被趕出來，孩子改從母姓，家庭成分變成貧農(nóng)，避免了舊家庭牽累。大房家卻遭了罪，兩個伯伯一個被專政，一個逃到對岸，大姑家房子被充公，大姑父也沒了蹤影。大姑雖財產(chǎn)家庭皆散，但也保住了平安。

我們一家在老城安居后，大姑身邊有了親人。曾經(jīng)為家產(chǎn)大家庭分裂，如今又聚在一起。大姑屋子西曬，夏天很熱，她傍晚常來乘涼。她會幫我們收衣服疊好，然后搖著蒲扇和奶奶聊天，直到夜涼才回去。大姑對我們兄弟管得很寬，放學(xué)貪玩、爬樹上墻、和小朋友打架她都會說。她管我們的著眼點和父母、奶奶不同，比如我們做作業(yè)，她會說屋里暗要開燈，奶奶則說天光亮開燈浪費。

有一次，大姑在我家和奶奶說話，鄉(xiāng)下堂兄弟來了，家里熱鬧起來，大姑卻不高興，責(zé)怪我們是野孩子，然后奪門而去。奶奶說她是想自己的孩子了。

桐城南門老街

大姑寡居的老宅在南門老街，大院里住著好幾戶人家。麻石條路鋪到院子門口，進院左拐，戶前有大葉芭蕉的就是大姑家。雨季的南門老街別有韻味，煙雨中萬戶灰甍，雕花門欄斑駁，麻石條路油光水滑，雨珠跳躍。這時去大姑家，有曲徑尋幽之感。大姑會拿瓜果招待我們，還給我看她寫的書法。她酷愛李后主的詞，用淡黃色麻箋寫著“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我不懂好壞。窗外芭蕉分綠，月季爬滿墻，一天就過去了。

南門街向南是清水河，石板橋連接兩岸。得益于文保政策，南門街基本保留原貌，但住戶越來越少。我每次回家都會去走走，街上人少，老店鋪門板緊閉，舊磚墻上有不同時代的標(biāo)語，偶見老人蹣跚而行，風(fēng)穿弄堂，麻石路如鏡，拉長我的影子和思緒。

走出南門街能看到泗水橋的芹菜田，現(xiàn)在仍種著水芹。春節(jié)前后水芹味道最好，大魚大肉吃膩了，吃點水芹能中和油膩?，F(xiàn)在各種宴席最后都會上一道水芹香干，老城人叫“細菜”，因“細”與“喜”諧音，也叫“喜菜”，還成了婚宴必配菜?！凹毑恕背闪恕跋膊恕鄙韮r變高，春節(jié)時水芹價格飆升。如今老城人炒“細菜”只用根心處最白最嫩的“白栳”，要是大姑還在肯定看不慣，奶奶和爸爸更會連呼“作孽”。

從地理和水文推測，水芹田所在區(qū)域可能是清水塥。以前這里面積大，有村落稻田。少時我曾逃學(xué)去水田逮魚、在花草地打滾，還曾花草過敏?，F(xiàn)在城市開發(fā)，村莊被高樓環(huán)繞，稻田和水芹田不斷被擠壓，或許有一天水芹田會像泗水橋一樣消失。想想老城舊影的宿命，不禁讓人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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