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賴堡跟隨胡塞爾

胡塞爾教授在傾聽

1919年初，我在惡劣的政治動亂中離開慕尼黑，搬到弗賴堡。慕尼黑的老師亞歷山大·普芬德和莫里茨·蓋格爾把我推薦給了胡塞爾。1916年胡塞爾接任李凱爾特的位置，此后他成了弗賴堡大學哲學系的核心，也是德國哲學的焦點，很多外國學生為他來到弗賴堡。他的現(xiàn)象學分析極具巨匠風范，演講冷靜清晰，科學訓練方式人性化又嚴格，這讓我們在精神上成長，也讓我們看到現(xiàn)象不受時間局限的“本質(zhì)”。他以數(shù)學和邏輯的存在為范例來把握這種本質(zhì)，還要求我們在討論課演練中避免使用宏大術(shù)語，用對現(xiàn)象的關(guān)照檢驗每個概念，回答問題時要拿出“零錢”而非“大鈔”。他就像尼采筆下“精神的良知”。令人難忘的是，在大家擔憂法國部隊占領(lǐng)弗賴堡、大學講堂冷清時，他依舊安詳堅定地講述學說，仿佛科學研究的認真精神不受外界干擾。我們對胡塞爾《觀念》中“還原超驗意識”的學說不太感興趣，但在1933年我了解到了其倫理源頭與效力：納粹黨人政變成功后，胡塞爾在弗賴堡教學和著述數(shù)十年的場域，對他而言如同被“置入了括號中”，并未阻礙他的哲學意識。盡管他已退休，國家還是再次停職他，將他的作品從圖書館清除，標為猶太作品并公開展示。弗賴堡大學靠胡塞爾獲得聲望，校方卻漠視此事以避免尷尬。一位格倫斯基還寫小冊子，稱胡塞爾像斐洛與科恩一樣，用《塔木德經(jīng)》色彩染了“雅利安人”柏拉圖式的觀念世界。

胡塞爾在弗賴堡大學的研討班，1920年

與胡塞爾、海德格爾的最后一次會面

1933年，我最后一次去弗賴堡，聽了海德格爾分析沉默方式的講座課，他本人最懂沉默。他邀我去他家吃晚飯，他太太不在。我們沒談難堪話題，主要討論我是否該放棄馬爾堡轉(zhuǎn)去伊斯坦布爾。他留我住一晚，我拒絕并表示要住同學家，他有些訝異。第二天我拜訪胡塞爾，海德格爾與他斷絕來往，自納粹政變后就沒在胡塞爾家出現(xiàn)過。胡塞爾溫和鎮(zhèn)定地沉浸在工作中，但因昔日門生海德格爾的行徑內(nèi)心受創(chuàng)，而海德格爾能接任弗賴堡哲學講座教授之位，還是胡塞爾提拔的結(jié)果，如今海德格爾還當上了大學校長。

1936年我在羅馬，海德格爾在意大利與德國文化中心演講后到我和太太住處。他看到住處簡陋很震驚，還遺憾沒看到我留在德國的藏書。傍晚我陪他回赫茲圖書館住處，他太太友善又僵硬地跟我打招呼，或許因記得我從前常去她家而感到難堪。文化中心主任請我們?nèi)ァ盁跣∨Ｏァ辈蛷d吃飯，席間沒談政治。

次日我們夫婦和海德格爾一家去弗拉斯卡蒂與圖斯庫倫郊游。天氣很好，雖有障礙，我仍為這次相處高興。海德格爾全程戴著納粹黨徽，沒意識到與我相處時佩戴不合適。我們聊意大利、弗賴堡、馬爾堡和哲學話題，避開德國情況和他的立場?；爻虝r我讓他坦誠談政治問題，提到《新蘇黎世日報》的論戰(zhàn)，表明既不認同巴特對他的政治抨擊，也不同意施泰格為他的辯護，認為他支持納粹源于哲學本質(zhì)。他表示同意，解釋“歷史性”概念是他投身政治的基礎(chǔ)，稱對希特勒的信仰不容懷疑，只是低估了基督教教會的生命力和兼并奧地利的阻礙。他堅信納粹是德國的未來，只是要“堅持”夠久，唯一憂慮的是過度組織和動員消耗力量。他不覺得納粹運動的激進姿態(tài)和“樂力會”的狹隘中產(chǎn)市民性格有問題，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我指出他與施特萊徹同桌共餐的問題，他先是沉默，后拿出辯護理由，稱若沒人關(guān)心會更糟，還怨恨“有教養(yǎng)的人”不投入。

胡塞爾與海德格爾

我寄論布克哈特和尼采的書給海德格爾，都沒收到回應。從日本寫信給他，一次關(guān)于《存在與時間》日文翻譯，一次借弗賴堡送他的書，他也都沉默。我和他的關(guān)系就此結(jié)束，他曾是我在馬爾堡的老師，讓我完成就職論文。

1938年胡塞爾在弗賴堡去世，海德格爾沒對老師表示紀念或哀悼，公開和私下、口頭和文字都沒有。貝克爾也因老師是被解職的猶太人，自己是公職雅利安人而回避表態(tài)?；蛟S海德格爾和貝克爾覺得自己的行為“誠實”“理所當然”，但在他們尷尬的處境里，真的就只能如此嗎？

【本文節(jié)選自《納粹與哲學家：一個人的流亡史》，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發(fā)】

《納粹與哲學家：一個人的流亡史》【德】卡爾·洛維特/著 區(qū)立遠/譯，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2025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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