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普利亞大區(qū)的巴里機場，鐵軌在空氣中微微顫抖，仿佛連金屬都因酷熱而不堪忍受。八月的意大利南部，總體而言熱鬧非凡。那不勒斯在煙火與喧囂中仿佛在自我燉煮，西西里的希臘神廟在陽光下似在輕吟淺唱，阿馬爾菲海岸則滿是游人歡快的笑聲。然而普利亞大區(qū)卻別具一格，這里看似無人歡迎你，可這種‘無人’本身其實就是一種獨特的歡迎方式。你從滿是空調(diào)冷氣和人聲的車廂中走出，步入一座被陽光完全籠罩的城市。那烈日如沉重的水泥般壓在屋頂，又如燃燒的火油在廣場上肆虐。

從巴里繼續(xù)向南，列車行駛一小時四十分鐘，便抵達(dá)了意大利這只‘靴子之國’的鞋跟——萊切。在國人的旅行地圖上，這里幾乎是一片空白。它太過遙遠(yuǎn)，位置極南，仿佛被整個國家遺忘在鞋跟處的一粒塵埃。萊切是一座逐漸‘石化’的城市。我來到此地，是因為聽聞它是南部的翡冷翠。它的歷史并非在陽光下高聲宣揚，而是悄然沉淀在每一寸石灰?guī)r的浮雕之中。從古羅馬的邊疆城市，到巴洛克時代的藝術(shù)圣地，它從未真正喧囂過，只是在默默雕琢著自身。那些教堂與府邸，宛如未完成的禱告，裝飾繁復(fù)，卻被烈日剝?nèi)チ怂袦厍榈耐庖?，只留下骨感的石影。城市安靜得近乎帶有宗教氛圍。教堂林立，每一座都像是時間的褶皺，被熱浪撫平了聲響。街道空蕩寂靜，仿佛整個城市都在午睡，沉睡進(jìn)了一塊塊泛白的石灰?guī)r里。這并非死寂，而是一種被高溫?zé)坪蟮某聊?/p>

在普利亞大區(qū)居住的莊園，當(dāng)?shù)貛缀跞潜婚蠙炝汁h(huán)繞的白墻建筑。

為躲避那毫不留情的烈日，我走進(jìn)一座巴洛克教堂后的小型博物館。門廳里風(fēng)扇緩緩搖頭，空氣仿佛剛從石頭縫中滲出，還帶著一絲歷史的塵味。她坐在柜臺后面，身著一件褪色的T恤，皮膚因陽光暴曬而變得如同褪色的銅。我們聊了起來，她叫Martina，來自米蘭?！襾磉@兒做暑期教堂志愿者，’她笑著說，‘南部歷史豐富，物價又極為便宜。只是這里的節(jié)奏太慢了，慢得仿佛時間都忘了前行。但我喜歡這里?！嬖V我，意大利人如同候鳥。夏天一到，原本生活在這里的人會離開，前往山上、北方，或者去向不明。與此同時，從米蘭、都靈、博洛尼亞等地，會有一群北方人涌入，‘他們不是來追尋炎熱，而是來逃離日常。他們覺得這里“真實”。’

我問她，萊切是否符合她想象中的‘南方’。她搖了搖頭，‘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但卻是我后來慢慢喜歡上的那種，就像是一座屬于一個人的城市，有太多的時間和空白，迫使你不得不直面自己。’那一刻，陽光從高窗斜射進(jìn)來，落在她桌上的登記簿上，泛黃紙張上的墨水微微暈開，仿佛這座城市的某一部分正在緩慢卻不可逆轉(zhuǎn)地消逝。這座城市曾經(jīng)布滿了威尼斯和熱那亞商人豪華的度假府邸，如今卻依舊是在貧困中艱難掙扎的意大利南部的一部分。

圣十字教堂前景，典型的巴洛克建筑，在夜晚看來頗具恐怖氛圍。

Martina說，這里的石頭比人更善于表達(dá)。她講述自己第一次在夜里獨自走過教堂廣場時，幾乎以為聽到了某種低語，那并非鬼魂作祟，而是風(fēng)從雕像縫隙中穿過的聲音。她很喜歡這種奇妙的幻覺。她帶我穿過城中心的幾條小巷，路過圣奧倫佐廣場那半掘出的羅馬劇場。那仿佛是兩千年前的古老骨骼，裸露在現(xiàn)代城市的脈絡(luò)之中，四周卻是法西斯時期的建筑，用灰色和秩序包裹著古老的混亂。‘你能看出它們是如何堆疊在一起的嗎？’她問我，‘這就像是一部沒有章節(jié)的史書?！?/p>

萊切的歷史可追溯到古羅馬時期，那時它名為盧皮亞，是帝國南部的重要據(jù)點。漫長的中世紀(jì)過后，在16至17世紀(jì)，它迎來了真正的黃金時代，橄欖油貿(mào)易讓這片貧瘠的土地變得富裕起來，修道院、宮殿和教堂紛紛拔地而起。西班牙統(tǒng)治者、虔誠的宗教團(tuán)體和本地貴族階層共同推動了巴洛克藝術(shù)的繁榮，萊切石質(zhì)地柔軟細(xì)膩，成為工匠手中得心應(yīng)手的材料，使得城市仿佛被雕刻成了一塊巨大的金色蕾絲。

她帶我來到一個廢棄的煙草廠，墻上還留著釘痕，那是過去女工們晾曬煙葉的地方。這座廠房仿佛一段被遺忘的歷史：關(guān)乎南方、勞工以及被邊緣化的意大利?！阒廊R切最早的財富是什么嗎？’她指著遠(yuǎn)處正被陽光吞噬的一段宮墻，‘是油，橄欖油。然后是煙草。女人們辛勤勞作，男人們卻紛紛離開?！覀冏哌^大教堂，走過Santa Chiara（圣嘉勒堂）里那精美得仿佛能滴下來的雕花天頂，又繞到Santa Croce（圣十字教堂）門前，在那看似瘋癲的石頭臉孔下停住腳步。她說，這是這座城市最真實的表情，并非優(yōu)雅，而是過度、瘋狂且渴望擺脫貧瘠土地束縛的美。

城市的過往藏于石頭之中，人們的記憶嵌在石縫之間，而萊切，依舊用同一塊金黃的萊切石，將過去與現(xiàn)在層層壓實。我們站在太陽的余暉中，宛如兩個臨時的注解，附在這座無需過多解釋的城市之上。

萊切的古羅馬劇場遺址，保存得相當(dāng)完好，但毫無遮蔽，在那里站一分鐘都快讓人中暑。

萊切的每一座建筑都保存得極為完好，宛如剛剛脫模的石膏模型。你可以沿著城墻漫步，看著古羅馬劇場的橢圓形輪廓被陽光削成一圈金邊。城市宛如一枚完美的空殼，外觀光潔、構(gòu)造完整，卻失去了往昔的聲音。曾經(jīng)在宮殿中享用晚餐的貴族早已散去，曾在廠房中修剪煙葉的女人不再歸來，曾在小巷中奔跑嬉戲的孩童也轉(zhuǎn)身向北而去。萊切依舊存在，卻像是被過度清理的記憶體，只剩下光線、石頭和無聲的回響。

午后時分，我站在中心廣場上，四周是光滑得甚至有些讓人反感的石面，半掘出的古羅馬劇場宛如一口被曬干的井，空蕩蕩地陷在現(xiàn)代城市的正中央。我開始感到頭暈?zāi)垦＃矍暗牡裣衽c臺階在熱氣中微微扭曲。我頭暈?zāi)X脹，雙腳發(fā)軟，心中對高溫的恨意油然而生，接著便是精神上的恍惚與厭倦。我原本所有的文人情懷：對古跡的崇敬，對歷史的沉思，對石頭與文明關(guān)系的感悟，在這三十七度的烈日下瞬間崩塌。我再也無法忍受仰頭去瞻仰任何一座建筑。

我匆匆穿過廣場，只為尋找一處有空調(diào)的陰涼之地，然后在喘息間，內(nèi)心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是否真的有一座城市，會在烈陽之下燃燒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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