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刷到的爆款起號帖子，背后可能是10萬人流水線的精心制造，這是一場圍繞人、資本、平臺和算法的博弈游戲。

圍繞“鄭州幫”的討論已不局限于商業(yè)領域。那些引人點擊的爆款筆記，蘊含著某種“邪修”的民間智慧，精準擊中被手機和算法支配的都市人的“弱點”。

“弟弟夸我的車上好香?。?0后男友香腌入味”“給未來婆婆送禮以為要上千元，實際只花了200多元”“40歲上海女生，周末極簡美妝盤點”……這類標題在小紅書上屢見不鮮。

當你看到這些配有精美封面圖的筆記標題時，是否會忍不住點進去一探究竟？

一旦你點進去，很快會發(fā)現筆記里沒有00后帥哥的臉，只有一款從未聽過的車載香薰的種草帖。還沒來得及退出，不經意滑到筆記下方的評論區(qū)，又會被吸引——“好特別”“那不得直接拿下”“很出片”……當你產生“是不是真的還不錯”的想法時，下一秒就可能留下評論：“姐妹，哪里買？”

很快，互聯網姐妹會發(fā)來私信，指引你“去桃子（淘寶）某店鋪”下單。

小紅書筆記，精美的車載香氛圖片及吸睛文案。（圖/社交平臺截圖）

這一場景，或許是不少北上廣白領上班時的摸魚片段。而這種引流方式，大多被一群位于河南鄭州的小紅書編輯掌握——他們有10萬人，每人每天寫五六篇筆記，還在評論區(qū)批量寫評論，目的是售賣產品。這些產品大多是白牌，無需向平臺報備。平臺指責他們搞虛假營銷、擾亂社區(qū)內容生態(tài)，他們則憑借“螞蟻雄兵”與算法博弈，獲取“免費流量”。

在業(yè)內，這群從業(yè)者被稱為“鄭州幫”。“鄭州幫”被媒體報道后，不少消費者才驚覺，當初促使自己“不知不覺地下單”的，竟是精心創(chuàng)作的“木馬筆記”。

盡管爭議不斷，“鄭州幫”還是火了。在鄭州，萬牛會等以這套打法出名的電商運營公司受到更多來自北上廣的老板青睞，商機不斷。在小紅書上，大批河南年輕畢業(yè)生追問：“在哪里可以應聘這份工作？”

圍繞“鄭州幫”的討論不僅停留在商業(yè)領域。那些爆款筆記凝結著“邪修”的民間智慧，直擊都市人的“弱點”。這場圍繞人、資本、平臺和算法的博弈游戲，究竟會走向何方？

傳說中的培訓課件

去年上半年，趙照的辦公室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公司開戶銀行的行長。對方質問：“你們是不是在搞詐騙？公司賬上一天進賬20萬元，怎么每筆都只有幾十元？”

趙照的公司成立近20年。她從傳媒類大學畢業(yè)后，先后在北京和鄭州的報刊、電視臺等單位工作。但她不喜歡這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放棄編制選擇創(chuàng)業(yè)，從傳統(tǒng)廣告行業(yè)逐步轉型到商業(yè)運營和新媒體領域。

被銀行行長盯上的“賬”，是趙照公司在小紅書上運營的成果——為景區(qū)客戶售賣冰箱貼、發(fā)箍、貼紙等文創(chuàng)產品，“全都是真實合法的交易”。

（圖/《濾鏡》）

趙照向《新周刊》記者展示成績：一款49塊錢的博物館文創(chuàng)干發(fā)帽，一個月出貨量達4900多單?！昂献黝A算有限，客戶都不明白這款產品為何賣爆。這就是‘鄭州幫’打法的厲害之處。”

實際上，游客在小紅書上搜索該博物館關鍵詞，大概率會刷到趙照公司“安排”的上千條筆記：大學生在宿舍拿干發(fā)帽，配文“我是學校最特別的崽”；素顏美女對鏡自拍，配文“可愛實用的文創(chuàng)，卷起來”等。

背后的運營井然有序：信息員分析小紅書熱榜、抓取話題關鍵詞；編輯批量搬運、改寫、做圖，整合筆記后通過不同地區(qū)和用戶的手機發(fā)布；賬號發(fā)布員手握河南幾千名素人資源，將“裸稿”發(fā)布給兼職者，由他們領活、改寫、發(fā)布。

在趙照的公司，一個成熟的新媒體運營人員幾乎能完成上述全部工作。

什么樣的內容會被算法推薦并促使人們下單？傳說中的“鄭州幫”培訓課件藏著流量密碼。

比如爆款筆記的標題，主打“數字+利益點”“痛點+解決方案”“懸念+反差”?！霸滦?000元也能買到的奢侈品”“28天瘦了10斤”還不夠，要利用“黃金三秒”原則，用“我”來體驗，強調場景，直擊痛點，如“和我一樣頭發(fā)油油的人在哪里”，瞬間抓住注意力。

此外，“鄭州幫”很重視話題選擇。課件上寫著“5W+1H”（When、Where、Who、What、Why、How），即專業(yè)的新聞六要素。

具體來說，一篇完美的小紅書推廣筆記，需有時效（如秋季）、場景（如戶外）、主體（如打工人）、品類（如防曬霜）、功效（如防曬）和行為（如厚涂）等元素。即便筆記中只有兩三個元素，也可能有“新聞價值”，受算法和用戶喜愛。

對于照片，“鄭州幫”要求簡練直接：好看、高清和真實?！罢鎸崱迸杂袀渥ⅰ袢伺牡?。

（圖/《玫瑰的故事》）

“鄭州幫”培訓課件里還有很多詳細專業(yè)的“方法論”，培訓內容會隨小紅書熱點和平臺政策變化而升級。

一個年輕單身小伙能寫百篇母嬰備孕相關內容；幾個河南中年男人帶動的“鄭州幫”能吸引一線城市高知女性。答案都在這份培訓課件里，它是日積月累的“行活”。

筆記“生產線”

除了詳實的培訓內容，一群自稱“數據女工”的人構成了“鄭州幫”打法的另一個關鍵：人海戰(zhàn)術。

在鄭州，小紅書編輯或運營人員的招聘要求寬泛。流傳最廣的形容是“線上‘富士康’，電子流水線，保證幾百人寫的筆記都能過60分”。

趙照認為，不是“鄭州幫”用60分的人做60分的內容，而是在河南這個高考難度大的人口大省，普通大專生的高考分數可能比其他省份的本科生高?！澳呐聦Ψ皆緦W汽車維修，是新媒體小白，面試時也能輕松寫出一兩百字的小作文。因為語文功底在那里。入行做小紅書運營不難，難的是成為資深人員，有敏銳、及時的判斷力?！?/p>

2024年8月24日，上海第二屆“小紅書馬路生活節(jié)”，淡水路上的文字藝術裝置掛在居民的晾衣竿上，構成了獨特的“抬頭藝術展”。（圖/CFP）

琪月今年剛畢業(yè)，到趙照公司上班才三個月，負責穿戴甲產品的小紅書運營。記者到訪當天上午，她在寫即將上線的穿戴甲賬號的策劃案。下午，她把包含10條筆記內容和三個對標賬號細節(jié)分析的文檔交給趙照。

筆記內容豐富多樣，將穿戴甲與秋天、美拉德色系、新中式、“暗黑風”等關鍵詞緊密結合，還搭配了公司攝影師精心拍攝的真實場景圖。

趙照很滿意，只做“風險把控”：“‘美到窒息’，‘窒息’可能會被限流，去確認一下平臺限流詞的詞庫?！壁w照會給琪月配手機，讓她發(fā)布內容、維護評論，還會推薦素人資源。她叮囑琪月：“記得關IP，不要用無線網絡，切換到流量模式?！?/p>

與穿戴甲產品面向的精致白領不同，琪月不怎么化妝，不做美甲，穿著休閑，但她并不覺得“割裂”。作為把小紅書當“生活百科”用的00后，琪月熟悉生活美學、熱門詞語和互聯網梗。

大學修哲學和網絡新聞學的Sally，10年前是某門戶網站的生活資訊類編輯，如今是新媒體主管。Sally說：“門戶網站搜集資訊、改寫發(fā)布算KPI，和小紅書批量生產筆記算ROI，本質上沒區(qū)別?！?/p>

老編輯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產品該配什么關鍵詞和目標用戶，腦袋里有巨大的匹配系統(tǒng)。

Sally談起去年的項目：“某款黑咖啡售價69.3元三盒，每盒20條，還送網紅冰川杯。我找30個大學生推廣，筆記只需幾個關鍵詞——‘便宜’‘大學生’‘不用運動’‘減肥’。這款產品后來賣得很好?！?/p>

（圖/《裝腔啟示錄》）

Sally有個專門的小號找物色素人資源?！耙话闳怂⑿〖t書為吃喝玩樂，我是看哪些人適合產品或客戶。合適的話，我會先交換聯系方式，有產品推廣時能隨時找到人?！?/p>

選人標準上，Sally認為首要的是顏值，“通俗說就是身材要好”。其他標準需具體分析。記者讓Sally總結爆款筆記共通點，她回答：“情感點或功能點，對看到筆記的人要有價值?！?/p>

人與平臺算法的較量

大批量的種草筆記讓“鄭州幫”獲利，也引發(fā)了“破壞社區(qū)生態(tài)”的爭議。在平臺的多輪治理中，“鄭州幫”曾成為眾矢之的。

當各大平臺對品牌商家建立“報備—審核—投流”的商業(yè)機制，平臺在“不辜負用戶信任”的說辭背后，有更復雜的利益考量。

趙照覺得，“鄭州幫”主推的白牌只是沒錢投流或打造品牌。她合作的商家都是手續(xù)齊全的正規(guī)軍。河南很多貨物積壓的小老板從“鄭州幫”看到了希望。杭州一位電商從業(yè)者表示，不能指望平臺幫白牌脫困，“商業(yè)化的地方，都是用錢堆積出來的”。

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王茜長期關注互聯網平臺，從事批評算法研究。她從新聞中得知“鄭州幫”。但她對“鄭州幫”的玩法并不陌生，就像過去人們討論SEO、研究關鍵詞被網站捕捉一樣。

“歸根結底是‘怎樣讓算法為我所用’，這種現象很普遍。從發(fā)飛機票降價筆記對抗算法‘殺熟’，到粉絲刷話題提高偶像聲量，再到機構媒體運營人員讓報道上熱搜，在算法黑箱面前，網絡社區(qū)成了‘角力場’。無論目的如何，這些都是群眾的智慧和策略?！蓖踯缯f。

2021年12月3日，湖北武漢。一家企業(yè)在研究小紅書。（圖/CFP）

在王茜看來，“鄭州幫”極具感染力的筆記會讓人陷入“意見氣候”，有“大家都在用并且都說好”的感覺?！扒榫w容易傳播，就像短劇流行，‘避雷’‘閉眼入’等詞語會吸引人。”

王茜自己的生活也受平臺算法影響。找不到文獻時，發(fā)小紅書筆記會有網友提供資源；學術圈子里的人會用“打卡頂刊”等網絡用語；和孩子相處時，她發(fā)現電子媒介侵占下一代注意力，長時間閱讀成了奢侈，“你會忍不住想要拍下來，和別人分享”。

在高校任教多年，王茜發(fā)現很多學生的職業(yè)選擇和人生夢想改變了，大家都想曬生活、當博主，獲取流量與關注。

琪月想象中的小紅書博主，可能養(yǎng)著貓，有能自己布置的房子——就像她寫的筆記里描述的那樣。但目前她還在試用期，拿3500元左右的基礎工資，每月租房花1000元，每天騎車上班。

（圖/《春色寄情人》）

父母希望琪月考公或考研，但她暫時沒這想法。畢業(yè)前，找到工作的朋友就提醒她認清現實。她告誡自己：“我不能陷入互聯網虛幻的泡泡當中?！?/p>

趙照說，3500元是鄭州應屆畢業(yè)生的平均底薪，餐飲行業(yè)底薪很多時候只有1500元。大多數“鄭州幫”從業(yè)者工資是底薪加提成。

琪月是趙照從30個面試者中選出來的。趙照記得，面試寫策劃案環(huán)節(jié)結束后，只有琪月主動發(fā)來修改版。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琪月和Sally均為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ID：new - weekly），作者：錢雨朦，編輯：安菲爾德，36氪經授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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