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若發(fā)生戰(zhàn)爭,世界毀掉一半
以下根據(jù)許倬云先生2020年7月30日在高山大學“十日談”導學篇部分內(nèi)容整理而成,經(jīng)審核后公開發(fā)布。
01
中國歷史上的兩次大瘟疫
1. 瘟疫為曹操贏得喘息的空間
赤壁之戰(zhàn)以后,淮河流域一帶,因為瘟疫加上戰(zhàn)亂,老百姓基本上不能住了,那里就成了空地。曹操把黃巾軍的100萬人安置在那重新投入生產(chǎn),所以那里得到了額外的生產(chǎn)力量。
雖然表面上曹操在那場戰(zhàn)爭中失敗了,但實際上他得到了喘息的空間,而且有了新的、很好的基地。
這是一個本土成長的,瘟疫和政權(quán)兩個不同網(wǎng)絡發(fā)生糾纏時候的現(xiàn)象。
2. 黑死病毀了歐洲,也毀了中國
靖康之亂以后,一直到忽必烈的時代,中國曾經(jīng)被女真、契丹和蒙古來來回回打,持續(xù)達80年之久。尤其是靖康之亂,兩個皇帝都被抓去,上千的宮人也被抓去,中國被逼到了南方。
戰(zhàn)區(qū)通常就在今天河南省的中部一直延伸到江蘇省的北部、山東省與河北省的交界。這塊空地70多年里大概有四五次的黑死病,影響極為強大。
任何政權(quán)都沒有辦法以合法的形式在這里拱立,造成了整個遼、金、元、南宋互動的情況。本來的帝國體制完全毀掉,而蒙古建立的帝國體制又不穩(wěn)定,曇花一現(xiàn)。
反而蒙古帝國建立的大交通路線、驛道制度使黑死病更快地從沙漠里被帶出來。
另外一方面,歐洲和中國之間海上的交通非常暢通,船上帶來的黑死病沖擊了中國,也沖擊了歐洲。
這一次大瘟疫造成了中古時代晚期的結(jié)束,歐洲和中國都毀了。以至到后來,歐洲開始尋求改變,經(jīng)過理性主義和科學的出現(xiàn),歐洲變了樣子。而中國明朝始終沒有恢復活躍的文化力量,明朝始終處在帝權(quán)與老百姓之間僵持的情況下。
在這場全球性的游戲中,中國晚出發(fā)、晚參加,勉勉強強堅持著,一直到鴉片戰(zhàn)爭徹底敗下陣來。
這一敗下陣來,100多年,到今天才重新恢復一些可能性,這可能性看來是很強大的,但是否持久要靠自己努力。
這個可能是中國重新成為世界重要演員之一的機會。
3. 瘟疫的復雜性等于量子糾纏
我拿這兩個例子來對比,自然的災害是龐大的、重疊多元、多方向互動的糾纏。
糾纏極為復雜,人類文明跟世界的天災人禍糾葛在一起,人類造成的集體團體和非集體團體的戰(zhàn)爭和死亡也糾纏在一起。
這幾個糾纏其復雜性可以等同于量子力學里的量子糾葛。量子糾葛的否定價值可能大于正面的價值。就如同中國在經(jīng)歷了靖康之亂以后差不多100年左右的災害,一直到今天還沒有完全恢復元氣。
02
中美沖突的核心是
文化的不協(xié)調(diào)
夏志宏(高山大學教務長、校董,美國西北大學終身教授):中美這一段時間的沖突的核心是什么?是利益沖突、文化沖突,還是種族沖突?
許倬云:是文化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不是文化沖突。東方文化沒有辦法反映到西方去,對西方?jīng)]有沖擊,或者沖擊非常薄弱;而西方文化對中國的沖擊極為強烈。
所以不是沖突,而是不協(xié)調(diào)。因為不協(xié)調(diào),導致許多地方亂七八糟。
我念書向來不念書本上的書。我是在戰(zhàn)亂里面長大的,戰(zhàn)爭的烙印、苦難憂慮從五六歲、七八歲就開始融入我的血液。
我向來就能看得出老百姓包括我自己面臨什么樣的恐懼、什么樣的憂愁。
我不像大師們,他們有權(quán)利去讀書,我?guī)缀蹙蜎]有權(quán)利去讀書,我小時候沒有讀過書,我都是在家里自己讀。
大師們?nèi)プx書,傳承的是先賢的教訓;而我從老百姓里面去看。
作為老百姓,我要的是太平日子,和和平平、舒舒散散,兩個手為一張嘴和一個頭,家人安安樂樂,過小日子。
我希望的是過這種太平日子,但是過不了,而是整天逃難,跑個不休。
糾結(jié)在哪里?問題在哪里?
所以我的念書從來就不是在書本上念,而是看人生活,看普通人的生活,看他們生命里遭遇什么困難。
從那個方向來想,最后歸結(jié)到民族的文化。民族的文化追溯源流在于上層的文化下達民間,普及成為中國文化的特色。
我覺得這個是中國安身立命之說。
這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在大社會、小社會、層層圈圈、天然的網(wǎng)絡、人間的網(wǎng)絡、交通的網(wǎng)絡、人事關系網(wǎng)絡、地緣的網(wǎng)絡等等重疊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交流、互相干擾,綜合起來變成一呼就一應。
所以我才感覺到人間的生活是互動的。大圈和小圈的互動,人跟群體的互動,天然跟人間的互動,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互動,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互動。
中國這一套東西為什么對中國有意義,而對西方?jīng)]法有同樣的意義呢?因為西方有基督教,歐洲不管東正教也罷、天主教也罷、新教也罷,甚至是猶太教,上帝和人之間的關系是一切網(wǎng)絡的頭頭。
上帝你不能碰他,你只能單方面接受他的安慰或他的懲罰。
中國呢?你的心就是上帝,人心怎么想就造成你看社會怎么樣。多少人心合在一起就是眾人的人心,就是支配你、呼喚你、抑制你、鼓勵你的力量。中國的“上帝”就是人心。
我常常說,為什么中國開天辟地是盤古?盤古是巨大的人,他的頭和眼睛變成了日月,身體變成了大地,皮膚毛發(fā)變成了樹木,但他的靈魂到了全天下、全宇宙。所以,中國的上帝就是創(chuàng)世紀的盤古,而創(chuàng)世紀的盤古就是你我的心。
我能理解為什么后來一直到董仲舒都強調(diào)“天人感應”,一套一套的全都是感應,這個感應里面中國始終認為一切都是變化的,唯一不變的是變化。
就是《易經(jīng)》里面只有“易”是“不易也”。
人要習慣于變,而不是習慣于既定的、固定的政策,或者權(quán)威,或者歷史的命運。每一刻歷史都在轉(zhuǎn)變,每一刻歷史的轉(zhuǎn)變都影響著我們自己,我們必須呼應。
人一直在扮演,一方面是我,一方面是眾心之心,上帝也在我心里,我的信仰也在他心里,一定要體會到我跟眾人、我跟全大眾的關系??鬃又v,你要修身,修己到一定地步要去照顧別人,安民、安人、安百姓。
百姓是群體的組合,一百個姓氏、一百個國家、一百個大單位,一百是多數(shù)的意思。安民、安百姓,孔子說連圣人都難做到,但它是需要做的目標。
《禮記》里面的“大同世界”圣人都沒有做到,這個目標就懸在那里了。中國未來的理想、未來的目標“大同世界”是要走的方向,不是已經(jīng)在那里的成果。沒有成果在那里等你一腳跨進去。
與道教、佛教不同,在道教、佛教中,可以說到一定地步就成了仙、成了佛,連孫悟空都成了斗戰(zhàn)勝佛了。
但孫悟空一變成斗戰(zhàn)勝佛,就沒有戰(zhàn)斗精神,就變成統(tǒng)治階層。所以說,孫悟空只能活在孫悟空的時代,變成斗戰(zhàn)勝佛,他就活不出孫悟空的樣子。
我們離理想境界是永遠要到而到不了,永遠要有更進一步的可能性,永遠要有糾正錯誤的可能性。
并不存在不可改的歷史命運、也不存在歷史決定論,歷史只能永遠在追尋、在矯正、在改進。
03
當前形勢相當于
戰(zhàn)國到秦始皇統(tǒng)一前夕
李倫(《十三邀》出品人、騰訊新聞副總編):當前的形勢和人類歷史上的哪個階段或者時刻是比較相近的,我們從歷史中能學到什么?
許倬云:這個階段很難對比,相當于中國的戰(zhàn)國時期,希臘的城邦時期,也相當于16、17世紀民族國家要代替神圣帝國的時期。
神圣帝國跟聯(lián)合國一樣,各種民族國家在歐洲競爭,要競爭出秩序來;競爭出的秩序不是統(tǒng)一,而是霸主。
戰(zhàn)國之后,秦始皇統(tǒng)一是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但在秦始皇完成統(tǒng)一以前,秦始皇的周圍幫助他打天下的策略家、將軍、文士來自各諸侯國,許多都是客人?!爸鹂土睢?,驅(qū)逐客卿,客人都逐完了,就可能沒有國家了。
現(xiàn)在川普忘了這一點,川普逐客,要把外國留學生都趕走。留學生都被趕走,美國就完了。
美國的主要棟梁,支撐搭架子的大學者,最開始以歐洲來的為主體,后來東方陸續(xù)介入。美國假如沒有楊振寧,就沒有引進量子力學的可能;沒有丘成桐,就無法引進新的數(shù)學;沒有愛因斯坦,就沒有原子彈。
今天的局面是類似秦始皇要統(tǒng)一還未統(tǒng)一的時候。
能干的、有眼界的團體是接納各處的長處,包容各處的優(yōu)秀人才。各處都能接受大原則,容忍小原則的差異,這才是天下秩序。
04
西方并沒有解決問題
也沒有法寶
葛巖(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特聘教授):薄伽丘寫《十日談》也是在躲避疫情,最后被當作文藝復興時代個性、理性崛起,挑戰(zhàn)中世紀對人性壓抑的象征性的作品。今天您也在疫情的時候作“十日談”。您怎么理解《十日談》這本書的?
許倬云:《十日談》里的許多細節(jié)其實講的是東方社會,許多討論的是印度的問題、中國的問題。
《十日談》里講的故事,有人認為是歐洲的近代文學的開始,有一點像異地的奇怪的風俗、周圍環(huán)境、不同文化的介紹。所以里面談論印度、談論中國的部分特別多。
《十日談》中也有講到東方?jīng)]有而西方有問題的地方,比如男女兩性之間的問題;性欲和性作為上帝制定的亞當夏娃之間的關系,這中間有沖突,不然怎么有強奸,強奸的問題怎么來的?這里面也有檢討西方文明空白之處如何填補的問題。
我對《十日談》這本書的解釋是,收集了一些當時大家在憂患困苦之下質(zhì)問自己、反省自己的問題。
比如我們的世界有問題,問題在哪里?東方世界的問題在哪里?薄伽丘對東方有時候美化,有時候誤解,兩種態(tài)度都有。
30年前,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常常問我的父兄輩,西方現(xiàn)代文明怎么看待世界的問題?后來我回憶,我的老師們甚至叔父們說,西方并沒有解決問題,西方并沒有法寶。
在臺灣大學念書的時候,有個教授老問我,西方學術的理論怎么樣?我說,沒有理論,學術就是學術,只有意見。
西方學術的許多意見并不一定是全通的,他有他的意見,我有我的意見;他有他的困難,我有我的困難。
中國到現(xiàn)在才開始有信心與別的文化進行比較。我最近出的書,基本都在或明白或隱含了東方和西方的比較。“說美國”那本書(《許倬云說美國》)就是拿東方和西方來比較。
05
中美若發(fā)生戰(zhàn)爭
世界毀掉一半
蔡文勝(美圖董事長):中美發(fā)生戰(zhàn)爭的概率有多高?
許倬云:這個不能說,要看兩個主政者有哪個膽子夠大到打仗,打仗的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世界毀掉一半。
對手分為糊涂的對手和厲害的對手,糊涂的對手你控制不了他。川普是個糊涂的對手。
希望戰(zhàn)爭不要出現(xiàn),真要出現(xiàn),如果兩方一不忍,都扔原子彈的話,世界毀掉一半,美國毀掉一半,中國毀掉一半。
這不是未來需要走的路線。
我也盼望中國同胞們,很多時候能容忍一分是一分,不要從我們開始做壞事。
容忍一分是為了救大家。扔核彈的鐵門檻絕不能過去,一過鐵門檻,全球完蛋,回到新石器時代去。
06
抹掉獨斷的情緒
東西方就可以交流
高豐(峰尚資本管理合伙人):東方文化自身是包容的,但今天卻又不是被西方接受的,如何更好地融合,您有什么建議嗎?
許倬云:我想,這并不困難。上帝在西方的獨斷是在自身的情緒方面,理論方面誰都知道上帝是空的。
獨斷的情緒還在,把這個情緒抹掉就可以交流了。
大同世界,每個人都有參與的資格,每個人都有發(fā)言的身份。
中國本身不要自大或者自暴自棄,也不要說我們?nèi)绾蝺?yōu)秀,甚至不要說中國有優(yōu)秀的血統(tǒng)。
中國千萬不要以自大的方式來對外,尤其是夸大的自豪。要有理性的寬容,有耐心的說明,反復強調(diào)我們是共存共融,互相互補。
世界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到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局面,不可能逆流,大家關門過日子。
我們愿意大家一起做,愿意合作協(xié)調(diào),各盡其能,各取所需,誰也不能占便宜。中國做帶頭羊,不做唯一的帶頭羊,幾個帶頭羊里面的一個。
我們有自己的負擔,有十幾億人口要喂飽,這不是小事情。
世界好過日子,我的日子也好過。這種心智咱們可取。
不要自大,不要回到當年大帝國的時代,不要走到帶頭的地方。帶頭是吃虧的。
世界真正的好領袖,不管是街坊里面的小混混頭兒,或者大帝國、大國家的總統(tǒng),都不要忘記做頭頭是吃大虧的人。
羅家倫先生曾對我講,做帶頭馬最累。
頭馬帶其它馬去水草豐密的地方。白天,別的馬吃草,頭馬巡視四周,有沒有災害、有沒有困難,有沒有危險;晚上,別的馬睡覺,頭馬還得每隔半小時起來轉(zhuǎn)一圈。
頭馬最苦最累,愿意做頭馬是責任,但愿意做頭馬不是權(quán)利,是義務。
中國也不能說,我要做頭馬,因為我配做。做頭馬要付出代價,要比別人累、比別人苦,任勞任怨。
個人如此,國家如此;個人如此,民族如此;個人如此,社會如此,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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