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在這個勢頭，鴉片戰(zhàn)爭以來是第一次。這個勢頭喪失了，再要找回來，你們年輕人到我這個年紀，也未必找得回來。

01
真正的智慧

世上最高的智慧是“以柔克剛”。這也是古代思想家老子哲學中最深奧的內(nèi)容之一。

老子年幼時追隨商容學道。商容臨終前給老子上了重要一課：

商容張開嘴巴，問：“我的舌頭，還在嗎？”

老子答：“在?！?/span>

“我的牙齒還在嗎？”

老子答：“不在。”

商容問：“你知曉其中的道理嗎？”

老子回答：“舌頭的在與持存，不正是因為它的柔弱嗎？牙齒的不在與難以持存，不正是因為它的剛強嗎？”

商容聽完笑道：“天下萬事萬物的‘在’與‘是’的道理都已在其中了，我也沒什么能再告訴你們的了?！?/span>

真正的智者，不是說幾句狠話、靠硬懟，而是靠智慧化解矛盾。

02
從周恩來翻譯到外交家的修煉

吳建民就是這樣一位有大智慧的外交家。

他深知溝通的重要性，也深諳溝通的技巧。1998 年出任中國駐法大使后，吳建民注意到法國的媒體經(jīng)常出現(xiàn)對中國不友好的字眼。他利用去巴黎大學演講的機會展示了他的溝通才能：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今天有人對大家說，這個美麗的大廳明天會坍塌，這個人一定會被當成瘋子。因為我們看到這個大廳是很牢固的。但是，如果有人對你們講同樣荒唐的有關(guān)中國的話，那他可能不僅不會被當成瘋子，而且還會被當成中國問題專家。

90 年代初歐洲是怎么說中國的：1. 中國政府即將垮臺；2. 中國經(jīng)濟崩潰了；3. 改革完蛋了；4. 內(nèi)戰(zhàn)行將爆發(fā)。那些災難性的預言，不僅沒有實現(xiàn)，而且恰恰相反，中國經(jīng)歷了歷史上發(fā)展最快的時期。那些當年預測中國災難的中國專家到哪兒去了？有一個出來做自我批評嗎？

吳建民的開場白一下子就把聽眾吸引住了，取得了良好的溝通效果。

對吳建民影響最大的是他年輕時給毛澤東、周恩來、陳毅當翻譯的經(jīng)歷。他以周總理為楷模，錘煉君子之風、大國之風、政治家之風。1991 年吳建民出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兼發(fā)言人。吳建民說：

能在他們身邊，學習他們的言談舉止，我真的非常幸運。他們是時代造就的，可以說是千錘百煉、大浪淘沙，這些人真的是不得了。到現(xiàn)在，總理的氣質(zhì)依然被外國人津津樂道。我在法國時，法國人對我說過，’他的眼睛真的是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03
人類的巴別塔

《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第 11 章記載，人類聯(lián)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

溝通，是不同國家能夠化解矛盾、減少誤解的主要渠道。

吳建民 1999 年策劃在法國舉辦“中國文化周”、2000 年“中國文化季”、2003 年“中國文化年”，為幫助世界了解中國不遺余力。

2003 年吳建民卸任駐法大使，回國出任外交學院院長。

2003 年 12 月國際展覽局現(xiàn)任主席諾蓋斯任期已滿。當時有幾個人流露競選意愿，但國展局秘書長洛塞泰斯對吳建民的外交風格和才略十分認可：“我觀察了許多人，覺得還是你來當國際展覽局的主席最合適?！?/span>

聞知吳建民被中國推為國展局主席候選人，原來表示參加競選的人紛紛放棄參選。吳建民成為國展局 1928 年成立后 71 年來首位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主席。吳建民發(fā)表了履職演說：

20 世紀人類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浩劫，怎么才能和平發(fā)展呢? 世界上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仇恨，而舉辦世博會使大家走到了一起。世博會一個國家是搞不成的，單邊主義也是搞不成的。世博會是行動中的多邊主義，它可以促進世界的民主和法制，促進發(fā)展與合作。

此后，吳建民又擔任全國政協(xié)發(fā)言人、外交學院院長等職。

2016 年 6 月 18 日凌晨，吳建民在武漢因司機疲勞駕駛車禍不幸去世，享年 77 歲。世界又失去一位智者。

04
吳建民的警世良言

去世前的 3 個月，吳建民重返外交學院發(fā)表演講《準確認識今天的世界》。在“世界百年未有大變局”的當下，重溫這次演講，至今余音繞梁。

準確認識世界的重要性

現(xiàn)在的世界，是一個大反思的時代，全球幾乎同時大反思，這是人類歷史上幾乎第一次。崇拜權(quán)威是必要的，同時要獨立思考，實踐是檢驗認識真理性的唯一標準。

中國太需要懂世界的人才了，太需要向世界說明中國的人才。

中國人很多不擅長交流，講話打動不了人，就不能很好地讓人接受觀點。

中國是怎么落后的？

我們中國人也必須懂得，幾百年怎么落后的？

世界大變化主要是六百年。1492 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可是早于哥倫布，1405~1433 年，鄭和下西洋。我去新加坡看到他們辦了一帶一路的展覽。很震撼，迎面看到當時鄭和下西洋寶船的船頭，特別高大、宏偉。鄭和下西洋的艦隊有六、七十艘艦艇，船上有 2.8 萬海員，浩浩蕩蕩。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他只有三艘船，船上 87 人。

這種對比，大家感受一下。那個時候中國的造船技術(shù)全球最先進，非常了不起。鄧小平說，中國在明成祖朱棣的時候是開放的，后來就封閉了，實行海禁，不準下海，違者斬首。最先進的造船技術(shù)被擱置了。鄭和下西洋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走向世界取得大發(fā)展的機遇。這個機遇被中國人自己丟掉了。

明成祖朱棣：中國歷史的拐點

康熙皇帝與彼得大帝

后來還有沒有機會呢？康熙大帝，中國歷史上很了不起的皇帝，很關(guān)注世界，當時外國傳教士到中國來，康熙大帝請外國傳教士給他傳授現(xiàn)代科學知識，他看到歐洲工業(yè)起來了，所以康熙大帝鎮(zhèn)壓準葛爾叛亂的時候引進了洋槍，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和故宮博物院的院長聊天，他說滿清的時候故宮里住了一百多個外國人，蠻開放的。

同時代外國的皇帝，俄羅斯的彼得大帝?？滴醮蟮?1654 年生，彼得大帝 1672 年生?？滴?8 歲當皇帝，彼得大帝 10 歲當皇帝。

有個大臣跟彼得大帝說歐洲走到我們前面去了，不如去看看。彼得大帝帶著 200 多人去歐洲微服私訪，考察了一年半，回到俄羅斯后，實行開放政策，“走出去，請進來”，在他的手上，俄羅斯走上了崛起之路。彼得大帝有一句名言：“給我二十年，我還你一個嶄新的俄羅斯?！逼站┛偨y(tǒng)也說：“給我二十年，我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北说么蟮圩龅搅?，普京總統(tǒng)能不能做到，不好說。彼得大帝抓住了“開放”，這是個很偉大的皇帝。

彼得大帝怎么死的，也很有意思。1724 年深秋，他視察圣彼得堡，發(fā)現(xiàn)有人掉到海里去了。彼得大帝跳下水救人，人是救起來了，但自己受了風寒，一病不起，1725 年初病逝。這樣的事情在中國大概不可能發(fā)生。皇帝要跳下海救人，早被太監(jiān)拉住了。這就是彼得大帝受到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的影響，珍視人的生命。思想的力量是巨大的。

這個時候，如果康熙大帝也出國訪問，對外開放，之后的屈辱史也不會發(fā)生。

為什么鄧小平能提出改革開放？

中國怎么落后的？停滯不前。中國人不乏人才，但為什么這些機會都丟掉了呢？強大的慣性，兩千年只看內(nèi)不看外的慣性。慣性思維的危險就在于，人們在做的時候不問為什么，習慣成自然，非?？膳隆?/span>

我在 1991 年 1 月到 1994 年當外交部發(fā)言人，國家主席沒有發(fā)言人，總理沒有發(fā)言人，所以出訪的時候要隨訪。江澤民主席喜歡與別人交流，有一次他問：“毛主席很偉大，鄧小平也很偉大。為什么毛主席沒有提出改革開放，而鄧小平提出了改革開放？”我說，兩人的經(jīng)歷不一樣，毛主席一生就出國兩次，都是去蘇聯(lián)。毛主席沒有去過西方世界。

鄧小平 1920 年去法國，時年 16 歲。1926 年離開法國去蘇聯(lián)，時年 21 歲。16 至 21 歲是人生的重要階段。鄧小平是從四川到法國，對比太鮮明了。一個人的膽識、能力，和他的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見過沒見過有很大區(qū)別。今天中國人走出去，好事情!為什么見過世界、沒見過世界就不一樣呢?這就是因為文明對話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源泉。鄧小平有了去法國的經(jīng)歷，提出改革開放，這就是文明對話的結(jié)果。

今天的中國，要消除封閉的慣性。有些人講起來慷慨激昂，說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大錢都被洋人拿走了，中國人掙的是血汗錢。這些話聽起來似乎有道理，按照這些話的思路再深入地想下去，改革開放對還是不對? 按這些人的邏輯，那中國還是要回到封閉最好?；氐椒忾]的狀態(tài)，那不就完了嗎?

世界看錯了，就會倒大霉

“改革開放是關(guān)鍵的一招?！敝袊l(fā)展只能一步一步來，你一下子能跳到高端嗎?不可能。大的開放思路要違背了，那不行，中國要倒霉。要警惕封閉的思維，長期封閉的慣性思維自覺不自覺地影響人的行為。

在現(xiàn)代，凡是我們正確地認識世界的時候，我們國內(nèi)的方針也比較正確，我們的事業(yè)就大踏步前進；凡是我們對世界看錯了的時候，我們國內(nèi)方針也會出問題，我們就倒大霉。

1958 年中央八屆六中全會公報指出：“當前國際形勢總的特點，是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1959 年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外交部錄用，在國外干了 25 年，回頭一看，1958 年是西方世界一天天爛下去嗎? 完全錯了，完全看顛倒。國內(nèi)方針也錯了，大躍進、超英趕美……很多資料現(xiàn)在都解密了，到了 1958 年 6 月，毛主席頭腦就更熱了，說，趕上英國，有三年差不多了吧，趕上美國，十年可以了，有充分的把握。7000 萬人上山煉鋼，發(fā)瘋了，我也參加過煉鋼。當時我還當了爐長，很開心，晚上吃夜宵不要錢，放開肚皮吃飯，但是好景不長。1959 年、1960 年、1961 年，饑荒死多少人啊。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在這之前每年增加 1000 萬，這幾年不僅沒有增長，還減少了 1000 多萬。世界看錯了，國內(nèi)方針錯了，中國人就倒大霉了。

20 年之后，1978 年 10 月，鄧小平到日本訪問，這是外交上非常重要的一招棋。鄧小平去尼桑（日產(chǎn)）看，去比較這里和中國最先進的長春汽車廠的勞動生產(chǎn)率——一下發(fā)現(xiàn)，日產(chǎn)是長春的幾十倍。所以鄧小平感慨：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什么是現(xiàn)代化?；貋黹_了十一屆三中全會。

這三個例子說明了什么? 要準確認識世界。這個太重要了。

我和羅援將軍的辯論

我和羅援將軍有一場辯論，鳳凰衛(wèi)視，他氣很足啊，“說該出手時就出手”。我打斷他了，說你是不是要打仗，他不敢回答。我說你犯了時代錯誤。

現(xiàn)在很多人還有戰(zhàn)爭與革命的慣性思維，總想著打一仗——美國打不過，菲律賓可以打啊? 完全搞錯了時代。

環(huán)球時報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文章很極端的，去年胡錫進請我參加環(huán)球時報論壇，有個開場白，他一上來把這個世界講得一塌糊涂。我說你們的眼睛里沒有全局啊，世界大勢你看不到，抓不住主流。我心里說這就是今天的中國，他是報社主編，很有學問的，但是沒有把握大局。世界是在進步還是在倒退？我看世界在進步。有些人很容易悲觀，戰(zhàn)爭迫在眉睫。我們當然要有強大國防，全世界軍隊都要準備打仗，這是一回事。但我們對形勢如何客觀地正確估量，那是另一回事。

結(jié)伴不結(jié)盟

中國外交戰(zhàn)略是什么？三不：不擴張、不稱霸、不結(jié)盟;三要，要和平，要發(fā)展，要合作。

中國不能去結(jié)盟，一結(jié)盟新的冷戰(zhàn)就開始了，中國倒霉，世界倒霉。

中國面臨很多問題，靠發(fā)展才能解決。中國人在現(xiàn)階段最大的利益是什么?這個問題想清楚了，其他問題就好辦了。我想，就是鄧小平講的，發(fā)展是硬道理，最大的利益就是保持發(fā)展的勢頭。你們讀孫子兵法有一個“勢篇”，勢頭來了，就好辦了?！皶r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軟比硬難

經(jīng)常嫌外交軟的就是軍方，之前我去國防大學講課，他們就正好問到外交的問題。我說，近三十年中國的發(fā)展，離不開中央的正確方針，難道中國外交沒有功勞嗎? 軟硬都是手段，哪個難? 軟難。硬，你打我一下我踢你一腳，這三歲小孩子也會，沒有難度。講道理，談判，軟實力，這個很難——首先別人要喜歡你。你講的東西別人反感，這哪有軟實力?

要想透，中國人要什么？想不透，抓不住牛鼻子，問題就沒法解決。中國現(xiàn)在這個勢頭，鴉片戰(zhàn)爭以來是第一次，這個勢頭喪失了，再要找回來，你們年輕人到我這個年紀，也未必找得回來。雖然中國的力量起來了，但要完全發(fā)展起來，至少還要三五十年。切記，切記，不要“夜郎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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