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長久以來，人們常把植物馴化看作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可事實或許恰恰相反。夏末的花園呈現(xiàn)出“無政府狀態(tài)”，植物肆意瘋長，推翻了園藝師的精心布局。這種失控揭示了一個被忽視的真相：馴化是雙向的過程。美國作家邁克爾·波倫從植物視角重新審視人類文明史，提出植物通過滿足人類對甜美、美麗、陶醉和控制的欲望，成功讓人類為其服務(wù)、傳播基因。從約翰·查普曼的蘋果園到荷蘭的郁金香狂熱，從大麻種植者到孟山都的科學(xué)家，所有人都參與了這場人類與植物欲望的協(xié)同演化之舞。本文摘自《植物的欲望：植物眼中的世界》（[美]邁克爾·波倫著，劉夙譯，中信出版社2025年7月版）尾聲部分。澎湃新聞經(jīng)中信出版社授權(quán)刊發(fā)。

我已有幾個星期沒去花園了。夏末時分，花園又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滿是野蠻瘋長的植物和成熟果實，仿佛要撐裂花壇、藤架和小徑構(gòu)成的幾何結(jié)構(gòu)。菜豆藤蔓爬到向日葵頂上，用豆莢給向日葵蒙上帷幕；草坪無法修剪，南瓜藤爬了一半，大瓜葉投下暗影，讓萵苣開心，卻也讓蛞蝓在莙荙菜上大快朵頤；最后一批馬鈴薯的莖蔓倒在壟上，精疲力竭。

從5月開始，短短幾周，花園就變成這樣，一片綠色喧囂。5月我精心布局種下幼苗，如今布局已難辨認(rèn)。原本新鋤過的整潔行列，曾顯示我是這里的負(fù)責(zé)人、首席園藝師，可現(xiàn)在顯然不是了。當(dāng)植物按自身命運生長時，我的命令被推翻。在命運指引下，一年生植物如饑似渴，爭向太陽、搶奪地盤、防御或剝削彼此。它們讓種子成熟，傳遞基因，爭分奪秒利用霜凍前漸短的白晝。

每年生長季，我都會盡力控制局面，拔除雜草、修剪南瓜蔓、解開菜豆藤蔓。但到8月末，我通常會放棄，讓花園自由生長，只在豐收期盡力收獲。我喜歡春天掌控花園賦予秩序，也享受8月廢棄秩序帶來的感官快樂。

我來到花園尋找東西，最終找到了一排“肯納貝克”馬鈴薯。它們的莖葉已倒在地上。馬鈴薯的好處之一是可留在地下過冬，隨用隨采，這對易遭劫掠的農(nóng)民來說是幸事。

我覺得，沒有什么收獲比挖馬鈴薯更令人滿足。春天，鐵鍬翻開黑土，土豆?jié)L到新土上，那場景很美妙。收集完容易挖出的土豆后，我會用手繼續(xù)尋找。不用眼睛，只用手就能確定土豆，因為它比石頭更涼、更重，握起來更貼合。

并非所有土豆都完美，它們大多形狀怪異，受周圍石塊和土壤影響，不亞于基因指令。也許正因如此，我們喜歡把土豆切成薯片和薯條，賦予其規(guī)則形狀。但握著明亮的土豆，感覺形式在此成了肉身，與黑暗混沌的生長環(huán)境形成對比。

手指偶爾會碰到被鐵鍬切開的濕冷土豆，它閃著白光，散發(fā)獨特香氣。那是春天新鮮土壤的氣味，像被提煉過，站在這氣味中，仿佛站在家和野外的門檻上。

裝滿一籃土豆后，我站在那里思考花園現(xiàn)狀，它從5月的規(guī)整變得壯麗而野性?！盎▓@”一詞常讓人聯(lián)想到不如眼前野性的景象，因為它常被視為“荒野”的對立面。但園藝師明白，花園的籬欄、小徑和幾何形式并不穩(wěn)固，其中蘊(yùn)含著野性，是動植物和微生物豐富多彩的生活。它們的基因和周圍相互影響的環(huán)境，都在深沉脈動，引發(fā)各種意想不到的回應(yīng)。

那么，我們這些園藝師——蘋果籽約翰尼的后輩，身處何處呢？這個8月的下午，我拎著一籃土豆，想起查普曼、郁金香迷、大麻種植者和孟山都科學(xué)家，好奇他們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在花園中冒險，將人類和植物的驅(qū)動力結(jié)合，是欲望植物學(xué)的實踐者。本質(zhì)上，他們像查普曼和馬鈴薯一樣，在野生與栽培、古老與新穎、酒神與太陽神的領(lǐng)域間穿梭，參與著兩者的對話，成就了郁金香的美麗、蘋果的甘甜和大麻的迷幻。

所有園藝師，包括我們所有人，都在這兩極間劃定了自己的地界。有人如查普曼，偏向酒神式野性；有人如孟山都科學(xué)家，追求太陽神式控制；還有人難以歸類，比如大麻種植者，他們在太陽神式的密室中追求酒神式快樂。不偏向任何一方是好事。

除了約翰·查普曼，其他欲望植物學(xué)家工作時抱著狹隘的人文主義態(tài)度，認(rèn)為馴化是人類對植物的行為。荷蘭市民阿德里安·保擁有大量郁金香，卻沒意識到郁金香也“擁有”他。他引發(fā)的郁金香狂熱，讓郁金香受益，笑到了最后。

所有角色都是人類與植物欲望協(xié)同演化戲劇中的演員。人類和植物在這個過程中都會改變。“欲望”一詞或許對植物推動人類的力量來說意味過強(qiáng)，但我們自身的選擇也會影響植物演化。無論是追求甘甜、美麗還是迷醉，都是人類欲望和植物可能性的討價還價，雙方都有責(zé)任，卻無需意圖和意識。

我不禁想起約翰·查普曼順河漂流，在蘋果籽旁打盹的畫面。他多少明白我們和植物的關(guān)系，這是后來兩個世紀(jì)我們似乎遺忘的。他明白我們的命運在自然史中交織。雖然他認(rèn)為嫁接是“邪惡”的觀點不對，但他本能地覺得野性和多樣性有價值。遺傳工程雖不比嫁接更邪惡，但也在對抗野性和多樣性，押注于太陽神式的“一”。

“新葉”可能帶來演化轉(zhuǎn)折，但不一定能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明智的做法是效仿查普曼，拯救和種植多樣的植物基因。減少生物多樣性，就像嫁接者、單一耕作者和遺傳工程師那樣，會降低演化可能性，讓未來的選擇變少。動物學(xué)家E.O.威爾遜說，生物多樣性是10億年演化的成果，維持著世界穩(wěn)定，冒險破壞它可能讓世界停轉(zhuǎn)。

約翰·查普曼或許不知道“生物多樣性”這個詞，但他攜帶的蘋果基因檔案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他對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看法離經(jīng)叛道，卻包含有用的真理。他用兩個船體并排組裝獨木舟的方式，是個很好的隱喻，邀請我們想象一個縮小人與自然距離的故事，讓我們看清彼此在自然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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