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神圣的瘋狂”:讀吉奧喬·阿甘本〈荷爾德林之狂〉》
“神圣的瘋狂”
當代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的新作(意大利語版2021年出版,中譯本2025年出版),讓我再次關注西方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瘋狂”。不過,這并非普通意義的瘋狂,而是罕見的“神圣的瘋狂”(divine madness,或更準確地譯作“屬神的瘋狂”)。這種“瘋狂”常降臨在詩人、藝術(shù)家和哲學家身上,當他們完成緊張的智識活動與激烈的精神創(chuàng)造后,會突然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瘋狂”控制,脫離凡人的日常理性世界,余生仿佛受某種高于人類理性的神力庇護。德意志大詩人荷爾德林便是其中最奇特的一位。
據(jù)時人記載,1802年夏,30多歲的荷爾德林開始出現(xiàn)狂躁癥狀,此后精神逐漸失常,陷入“瘋狂”。即便如此,他仍創(chuàng)作了最后一批頌歌和哀歌,并著手翻譯喜愛的古希臘詩人品達及悲劇家索??死账?。幾年間,他的病癥愈發(fā)嚴重,于1806年被送往圖賓根的精神病院,但次年被一位好心的木匠接出,安置在內(nèi)卡河畔的一幢塔樓里,直至1843年去世。令人驚奇的是,塔樓里的荷爾德林應訪客請求寫下了不少短詩。

荷爾德林
關于詩人精神錯亂的原因和真實性,向來眾說紛紜,“荷爾德林之狂”也成了德意志乃至西方精神史上的謎團。阿甘本的新作給出了發(fā)人深省的解釋。荷爾德林在塔樓上度過了36年,期間有不少仰慕者來訪,留下大量回憶文字,還有當時的公文、親友書信以及他這一時期的詩作(統(tǒng)稱“塔樓之詩”)。通常的傳記對荷爾德林的“塔樓生活”一筆帶過,如當代傳記名家呂迪格·薩弗蘭斯基為紀念詩人誕辰250周年推出的《荷爾德林傳》(何俊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出版),用一章篇幅記述這段時期,但對日常生活的描寫只有寥寥幾頁。而阿甘本用全書主體部分“編年史”,逐年記錄30多年的“塔樓生活”,還將許多“塔樓之詩”全文錄寫于可能的創(chuàng)作年份之下。當我循著“編年史”,伴著來訪者的回憶文字吟詠這些詩篇,深受觸動,仿佛聆聽布魯克納交響曲徐緩深沉的慢板樂章。我不禁思考:寫下“塔樓之詩”的詩人或許真正進入了“詩性地棲居”?“荷爾德林之狂”恰恰是神明的護佑,正如他翻譯的索??死账埂栋0⑺埂匪裕骸吧袷サ寞偪袷撬木铀保?/p>
詩性地棲居
“詩性地棲居”出自荷爾德林的名言“dichterisch,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國內(nèi)通常譯作“人,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但“詩意”一詞過于遷就中國文化思維習慣,“詩性”更接近荷爾德林原意。阿甘本也從這個意義思考“荷爾德林之狂”,提出根本問題:人如何詩性地棲居?
要理解“詩性地棲居”,需了解西方文化自古希臘就有很強的文類意識,尤其對詩歌種類。古希臘詩人開創(chuàng)了西方多數(shù)詩歌種類,如史詩、抒情詩里的頌歌、哀歌及牧歌、悲劇和喜?。还畔ED哲人思索了這些詩歌種類的特性、相互關系,以及與人類情感、心理狀態(tài)和存在方式的關系。這些被18世紀下半葉至19世紀上半葉的德意志古典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繼承并深化。詩人如歌德、席勒、諾瓦利斯及荷爾德林,哲人如黑格爾、弗·施萊格爾、叔本華及尼采,都深入探討了各種詩歌種類的差別、特征、相互關系和高低之分。最具哲學意味的問題是:哪些基本詩歌種類能賦予人之存在意義,成為存在的基本范式,是史詩、悲劇、喜劇,還是抒情詩里的哀歌或頌歌?哪種能賦予最高意義?這關乎人的詩性存在。

德國格拉夫利舍公園里荷爾德林的紀念碑
荷爾德林的詩歌創(chuàng)作回應了這個問題。他的小說(相當于古代史詩)、悲劇、哀歌和頌歌,每種詩歌都探索著現(xiàn)代人詩性存在的范式。他的名言“詩性地,人棲居于這片大地”也應從這個角度理解。這里的“詩性”統(tǒng)攝基本詩歌種類及其表征的人之存在范式(即史詩、悲劇、喜劇、哀歌和頌歌)。荷爾德林最終放棄悲劇《恩培多克勒》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宏大的哀歌和頌歌,又回到古希臘,翻譯索??死账购推愤_,隨后陷入“神圣的瘋狂”,后半生還寫下不少“田園詩”?!疤飯@詩”是完成劇烈沖突、高度緊張創(chuàng)作后的澄明之境嗎?是這個眾神離棄的世界里,人之“詩性地棲居”的最后范式嗎?阿甘本對“荷爾德林之狂”的思考,提出了這種全新可能。
關于中譯本
最后,我要對讀到的中譯本說幾句。翻譯阿甘本這部力作,理想的譯者至少要掌握意大利語和德語,即作者母語和論述對象荷爾德林的母語。中譯本封面和扉頁印著意大利語原書標題,但翻閱幾頁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從英譯本(2023年)轉(zhuǎn)譯的,這倒也能理解。但作者和責編沒告知讀者這一事實,全書找不到翻譯依據(jù)的底本信息。既然譯者不懂意大利語,至少應懂點德語吧,然而并非如此。翻閱全書“序”的前三四十頁,德語拼寫錯誤多得驚人,如對德語元音變音符視而不見,拼寫上的錯誤層出不窮。最離奇的是不識德語卻硬性音譯,如第23頁“關于荷爾德林的《品達呂伯特拉貢》”,括號里注明“Pindaru ——應作ü,這是無視變音符的又一個例子—— bertragungen ”,查辭典可知,übertragungen是德文“翻譯、譯作”的意思,這里應譯成“《品達譯作》”。此外,錯譯和中文表達錯誤隨處可見,如“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一書”“《萊因家庭之友的寶眷》”“好奇的談話”“我明天我會告訴你”“本雅明在海林格拉特《譯者的任務》一文中提出”“如果歌德能夠把《赫爾曼與多蘿西婭》稱為《漢堡里的田園詩》”“‘恩培多克勒的理性’”。第8頁圖5的德文字樣“Wem sonst als Dir ”,翻譯過來是“除了你還能題贈給誰”,插圖說明卻說是“刻有蘇塞特·貢塔爾字樣的《許帕里翁》副本”。以上只是隨意發(fā)現(xiàn)的例子,未對照原文校讀??梢娺@個中譯本,翻譯和編校質(zhì)量都很差。

《荷爾德林之狂——寓居生活編年史》, [意] 吉奧喬·阿甘本 著,藍 江 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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